四叔的这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边麻利地抻起黑布四角连笼带参包好,一边头也不抬地道:“黑云压盖,血光之灾!”
我有些狐疑。四叔的能耐近年来似乎在不断精进,经常会蹦出些令人难以捉摸的话,对此,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虽然不知道他话中的确切意思,但已大略猜出吴家已是厄运当头,甚至已经闹出了人命。
我们收拾好东西,正要开门,便听面前的铁门猛地被人砸响了,催命鬼般急促的拍打声震得房梁上的土星儿簌簌直往下掉。
“听见了听见了!再砸房子就塌啦!”四叔口中抱怨着,迅速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生着一脸的络腮胡,光着膀子,肩头搭着条背心,淋漓的大汗从头一直洒到脚,腰间扎的白布裤袋已被浸湿了大半。他呲着两颗大黄板牙,喘着粗气,见了四叔开口就嚷嚷:“秦大仙,我们村子出大事了!”
四叔把铁笼子往腋下一夹,腾出只手拉着汉子就往外走,嘴里说着:“大牙别慌,咱路上说。”
汉子一愣,驻足道:“大仙,您现在有事?这是要去哪?”
四叔道:“去你们村老吴家啊,不是他家出事了吗?”
“呦!”汉子的眼睛瞪得老大,“不愧是大仙,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您就知道了!”
这汉子我认识,姓黄,青龙岭黄山口人氏。山里边村民喝泉水,牙齿都比较白,而这位却特殊,一口大黄牙,尤其是最前边两颗门牙,黄色尤甚。加之此人本姓为黄,故此人们都叫他黄大牙,一来二去,本名叫什么倒被人给遗忘了。
黄大牙的祖上是卖豆片的,传到他爹那辈,手艺最是了得。他爹是个斗鸡眼,也就是医学上称的内斜视,村人给送了个外号叫“豆(斗)子黄”。他家里磨豆片的豆子都是用花椒大料煮出来的,出模的豆片晾晒后再加十几种调料蒸煮入味而成,其片薄厚均匀,色泽油黄,味道香醇,口感筋道,为青龙岭山区的一绝。
我小时候没少在四叔家住,也自然没少吃他家的豆片。我依稀记得他爹蹬着车子、驮着大笸箩串街卖豆片的身影,但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虽只是听大人们说起,但也让当时尚且年幼的我怕了好长时间,以致于这些年来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年才一入夏,黄老爹像往常一样蹬着车子串村卖豆片,可那天生意不好,直到太阳落山,也只卖出了一半。黄老爹心中不快,摸着黑往家赶。那天正好是毛月亮,四周所有的事物都显得雾蒙蒙的。黄老爹将车速放慢,蹬着蹬着,就见前方一处石桥上站了好些人。他心中好奇,围上去一看,竟是个夜市,里面作买的作卖的,好不热闹。他一想反正今天的豆片没卖完,既然路过这了,那就把摊儿摆上,碰碰运气。于是他把车子支在一旁,开始“豆片、豆片”的吆喝。
黄老爹嗓音洪亮,在这夜市当中一吼便招来了不少人。这些人围着他,你一沓我一沓,不一会便将剩下的豆片买了个精光。黄老爹得了厚厚一叠子钱,乐得合不拢嘴,兴冲冲回了家。
黄大娘正在家中等得心急,见老伴终于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忙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黄老爹满面红光地说:“桥头堡那儿有个夜市,我在里边逛了一会。那的人爱吃我的豆片,半笸箩没够卖,还要我下次过去的时候多带点。”
黄大娘一听不对劲:我活了快半辈子,也没听过那儿有什么夜市啊,再者说了,现在黑灯瞎火的,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可能办得起来夜市?
黄老爹听了老婆子的话,心里也开始打鼓。自己没少到过桥头堡,堡里的人即便自己认不全,但大多数也还眼熟,怎么今晚上见的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他有些发虚,从肩上把装钱的布褡子卸下来,一看之下便傻了眼——里面竟有多半都是给死人烧的纸钱冥币。
黄老爹当场就吓昏了过去,半夜便发起了高烧,躺在炕上说糊话。那时黄大牙十五岁,年龄虽不大,可长得壮实,一身厚肉,一把子力气,苦活累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比二三十岁的壮劳力也不相多让。小伙子年轻气盛,信鬼却不怕鬼,第二天一大早扛起铁锹蹬着他爹的车子直奔桥头堡。
黄大牙到了石桥上,四下一望,便见桥下不远处有一片坟地。走近细瞧,都是些无主的野坟,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而其中有七八个坟头,每个坟头的上方都顶了一沓豆片。
黄大牙怒发冲冠,大骂你们这群不长眼的野鬼,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的爹你们也敢害?今儿咱就谁也甭想清净!他一边骂一边抡锹就近刨了个顶着豆片的坟头,在烂棺材板中发现了一窝小黄鼠狼崽子。这群小崽估计生下来不过三五日,从头至尾不到半截巴掌长,粉红色的皮肉上长着一小层灰白色的细毛。
黄大牙一看,好哇,原来是你们这帮黄狼崽子在此作怪!抡起锹两下便将这窝黄鼠狼拍了个稀烂,然后转身又去刨其他顶着豆片的坟头。大半天忙活下来,黄大牙一共刨了七个坟头,拍死了四窝小黄鼠狼和两只大黄鼠狼。他这才解了气,蹬着车子回了家。可等他到家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老爹已经断了气。
黄大牙将老爹的死归咎于黄鼠狼,对黄鼠狼恨之入骨,从此以后是见一只打一只。
我们三人上了我的车,四叔抱着血参笼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黄大牙则坐在后排。对于那时青龙岭山区的人们来说,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过车,这黄大牙明显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正襟危坐,可眼神里却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好奇。我一阵偷笑,问道:“大牙哥,你倒是给说说,老吴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哦,”黄大牙应了两声,神色立马变得紧张起来,“邪乎,真他妈太邪乎了!我黄大牙活了快三十年,邪乎事见多了,可这么邪乎的事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正事未提,先扯着嗓子来了这么串开场白,抑扬顿挫,搞得听者人心惶惶。
“你们知道,我跟吴家那是住的对门,当间只隔了一条三米多宽的街道。今天早上我一开门,好家伙,就见吴家门口的那棵大柳树上,正吊着一个人!
“那人早就断了气,浑身赤条条一丝不挂,脖子上套着白绫子,两只大眼向上翻着,露着白眼仁,舌头都快垂到胸口了。胳膊腿都朝下软塌塌地耷拉着,就那样随着柳条晃啊晃的。说实话不怕您二位笑话,我当时就‘啊’的一嗓子嚎了出来。真的是吓怕了!我黄大牙没别的能耐,就属胆子大,此前还真没怕过什么,活的死的都没怕过!但今天早上这架势……”黄大牙摇摇头,嘬着牙花子,探头望了望我和四叔,“给您二位想想,挺大棵柳树正对着我门口,大清早迷迷糊糊一推门,一阵阴风,一抬头便见尸体在两米之外挂着,给谁谁不肝颤?”
他看起来现在仍心有余悸。我从储物柜里抽了瓶矿泉水递给他,让他喝口水稳稳心神,然后向他问起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那人是谁?”
“吴大壮呗,还能有谁?”他猛灌了两口水,继续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吴大壮活得好好的,老婆孩子都有了,还有啥想不开的?怎么就光着身子上了吊呢?邪乎的事还在后头,你们知道吗?在他的对面,白绫子缠颈,还吊了个东西,是条黄鼠狼,个不大,也就一尺半长,一身黄毛,同样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四条腿朝下耷拉着,与那吴大壮脸对着脸,两者造型一模一样。
“这时候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被我吵醒了,吴二壮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一翻白眼便昏死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鼓捣醒,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妖怪……索命来了!”
四叔脸色铁青,我知道他在自责。吴大壮的死状十分诡异,整件事情暴露出许多蹊跷之处,而死者在此前也已预料到了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并且找到了他寻求破解之法,但遗憾的是,他没能及时解决。
我看向四叔怀中的铁笼子。难道这里面的血参真的修成了精怪,特来向吴家兄弟寻仇吗?可是,这里边怎么又出现了黄鼠狼?这血参和黄鼠狼之间,有何干系?
“然后呢?尸体怎么样了?”四叔问。
“我们把尸体抬下来停到了屋子里,其他的一概没敢动。众人一看这事情邪门,就派我来请您了。对了,那吴大壮的背上还刻了几个字,好像是黄鼠狼爪子挠上去的,血淋淋一片。我不认字,但听别人说,好像是‘索你的命’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