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张饼闻言一起大惊失色,汤饼忍不住脱口叫道:“不行!”这把剑对于穆延陵也是宝贝,实际上他是借给赖三的,准备将来拿回来。
“为什么不行?”赖三道,“穆大人送我这把剑,并没有说不能给别人!”
景迟本对这把看着旧旧的剑不以为意,见几人这等神色,一下就明白了这把剑定然非同小可。他一把抓住赖三的手,道:“大人!大人的盛情,卑职记得了!大人日后若有所命,景迟万死不辞!”
景迟这时心中观念和之前完全不同,他将宝剑强行放回赖三手中,围着赖三那件在地上折腾了十天、已经带着点不好气味的大氅,大步走了,目光中有些激动的湿润。
“景大哥,再会啊!再会啊!”赖三站在街边,热情洋溢地和景迟挥手,目送他一直走了很远,还是心情激荡。这是他第一次遇上有人真的看得起他,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奉承,也不是因为想利用他而接近。
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比那把宝剑不知珍贵多少倍。
未来的定西军神景迟与长安郡公便因这把承影剑和大氅为以后结下了情谊。之后一件件事情发展下来,景迟对这货帮助极大且始终忠心不贰。虽然后来接触多了,他也知道了此人惊人的不是气度心胸,而是脸皮,但是景迟的命运前途已经和他紧密纠缠,这贼船上去容易可就下不来了。
见景迟走了,赖三便带着四张饼去澡堂泡澡,又到成衣店换了身不错的行头,见了什么精致不错的兵器又伸手一挥,为他们买下。然后他们来到惠福楼吃吃喝喝,真是好不热闹。
虽说赖三现在一副暴发户嘴脸,却是一片真心。他身边没有别的可以亲近的人了,总不能拿着酱肘子、棉衣服这类玩意儿给越天意给穆青峰、顾子期吧?虽然明知道坎饼等四人是穆延陵派来的,多半带着监视他的意思,可是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下来,这四人保护他、追随他,和他一起玩一起乐,提点他做错的事,那也是进了太史府以来,唯一感到的温暖,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大方这一点可以报答了。
酒足饭饱之后,这位都尉大人脚力了得,也不雇车,也不骑马,就这么慢悠悠往太史府走去。
等走到太史府,天色全黑,街道两旁的人家窗子里都透出淡淡昏黄,接近太史府百丈范围内不再有人家,而是八个方向都插了一杆旗,提醒路人不要擅闯。
旗帜范围内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每一队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望望旗杆底下,那里模模糊糊站了一个人影,似乎有什么急事,在旗杆附近团团乱转,将地上积雪踩得如镜子一般。
“景大哥?是不是景大哥?”赖三远远看见那个人,身材有点像景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离近了一看果然没错,他大喜过望,满口叫着景迟的名字,一溜小跑差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景迟赶快上前几步扶了他一下:“小心!”他全身都是雪,微微一动便扑簌簌筛面一般落下来。衣服已经冻得硬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随着动作,手肘膝弯等转折处都泛起雪白的冰花,一看就是冻了很久了。
“没事没事!”赖三站稳了,笑呵呵道,“景大哥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我给你那件大氅怎么不穿?看这一身的雪!”说着握了握他的手,发现练武的人就是不一样,要是他自己衣服冻成这样,一定手脚冰凉,但景迟一双手还是温暖干燥。
“我在等大人回来!”景迟冻得微红的双颊泛起笑容,嘴一张就是一股白色气息,“那件衣服太扎眼,卑职来找大人,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等在这里不像样。”“穆大人现在还没回家吗?”赖三奇道,“我好多天没见他了,一般他这个时辰早就该到家了啊,该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景迟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卑职等的是你。”
“等我?”赖三一愣,他这才想到,对啊,自己也是个大人。不过谁会有事找他?还上别人家等他来了?
景迟道:“卑职从慎刑司出来就去了致果都尉衙门,有一差人告诉我大人住在太史府,我就来这里等你了。大人你去了哪里,这个时辰方才回来?”
“没事,就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赖三很高兴地挽住景迟,“兄弟不知道你会等我,要是知道,一定早早回来,不让景大哥久等。”
景迟一笑:“大人说哪里话来,卑职也知道今日大人刚刚从慎刑司出来,恐怕不会去衙门。只是卑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只好碰碰运气,原也是想着,打听一下大人住在哪里,登门拜访,不过没想到大人竟是住在太史府的。”
赖三心想,就算没坐牢我也不去衙门,我去干吗?难道还真的准备处理军务?还是别给脸不要脸了。
“呵呵,我的一个……算亲戚吧,亲戚家在修缮,她和穆大人比较熟,穆大人好客,非得留我在他家住一段时间,呵呵,我就是随便住一下,等我那亲戚家里修好,年后我就搬出去住了。”他知道和景迟说这些估计会被人鄙视,于是岔开话题道,“景大哥不来找我,兄弟过两天也会去找你,今儿晚了,怕是酒馆多半都关了门,咱好生找找,看有没有地方能喝两杯的。”
“大人和太史大人这般熟识?那太好了!”景迟露出惊喜之色,十天前他就去找过勇毅都尉张沐春了,但是张都尉将那军报留中不发,就那么一直拖着。开始他还焦急地等,可是时间越拖越长,他可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催了几次,张沐春反说他胡言乱语。景迟知道张沐春完全听令于穆延陵,这等大事,他定是请示过穆延陵,太史大人不同意,他才留中的,自己再怎么求也是无用。
可他去别的衙门求也依旧无果,人微言轻又碰上这等大事真是生生要把他急死了。可碰巧他遇到赖三,又见赖三赠衣赠剑,一片真诚,景迟心头大热,求恳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知道这件事非常难办,都尉官职不算高,却又不想连累了他,于是去求赵司刑。
赵司刑虽然没有答应,却指示他可以找致果都尉,那语气口吻,似乎找了致果都尉比找任何人都有用一般。景迟疑惑得很,但没别的办法了,也只好一试。
此刻听赖三说他住在太史府,似乎和穆太史很是熟悉,语气和勇毅都尉提起穆延陵那种巴结崇敬的模样区别很大,景迟恍然,心道怪不得赵司刑让他来找致果都尉,和太史大人这么熟,那当然比什么人说话都管用了。
他大喜道:“大人,请你告诉太史大人,蛮族必有异动!他们在驺县绮兰围场绝不可能只有报上的那区区百人,少则三百,多则五百,这几日还有不断增加之势,卑职怀疑这些人有可能是从固原附近逃逸的败兵!年关临近,蛮族纠结于泾州城外,不得不防啊!”
“蛮族在绮兰围场?”赖三奇怪地问,“咱泾州这样的大地方,蛮族不是不准踏入周围三百里地面的吗?绮兰围场不在三百里之内?”他知道绮兰围场是泾州城外一个很大的猎场,以前定西王在位的时候,经常带着几百人去围猎的地方就是绮兰围场。不过那是王家围场,老百姓很少踏足。
“绮兰围场在驺县西北角,刚好过了三百里范围。”景迟道。
“为啥会有一百个蛮族在绮兰围场?”赖三继续问道,“绮兰围场不是不让一般人进去吗?”
“蛮族善驭,穆太史特调一百蛮奴在围场周围养马,并且照顾围场树木禽
兽。”
“噢。”赖三点头,“我就说,我都不让进去,为啥蛮子可以进去玩。我听说绮兰围场很大,一百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多一点人也没什么奇怪吧?景大哥你就为这件事紧张兮兮的?”
景迟见他和所有人一样,一脸的若无其事,显然丝毫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顿时就急了,道:“大人!蛮族战力惊人,不得不防!他们若是没存恶念,何必瞒报人数?”
“三百五百又怎么了?难道还能打进泾州城不成?泾州可是有上万的守军啊!”赖三摇摇头,这件事打死也不信。
“大人怎么可以这样疏忽?有备无患!何况蛮族人数仍在增加!此事紧急,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请大人跟我去绮兰围场看看!”
“绮兰围场?”赖三愣了愣。他清楚自己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太史府,顶多就是在这城中溜达,多了可就……别说三五百蛮族,就是三五千人,他也不关心!马上就过年了,留在城中,他有很大可能性、很快就能有机会见到越天意!他怎么可能有心思去城外三百里?
看看周围四个,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景迟更是一脸期盼,热切无比。赖三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不由得干咳一声,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个恐怕不行吧,快过年了你看,一年到头,灶王爷还得休息休息呢,这个时候未免……”
“大人何出此言?”景迟大失所望,不禁有些恼怒,“这关系多少人的安危,大人怎么能因为过年就不管了?你是致果都尉,这是你的职责啊!”
“我的职责……”赖三无奈看看周围,心道我有屁的职责!这是个幌子官职,就算我想理军务,军务也不理我啊!然而此事和景迟很难解释,他无奈道:“这个……景大哥,你不了解情况,我恐怕不能管这种事,我……我大概出不了泾州城。”
“这是为何?”
赖三一下子愣了,脸上表情比便秘还纠结,心道这让我怎么解释?千言万语也没法对这人说出口,最后只好一摊手,说:“景大哥,算我没出息,算我完蛋货,总之这件事,你还是找你自己家都尉吧。”
“便是我家都尉不肯,我才来求你!”
“你家都尉为什么不肯?”
景迟过了一下才小声道:“穆大人不允。”
哦,赖三明白了,勇毅都尉是穆延陵的心腹,穆延陵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所以不肯管。
可是这种事他明白了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他无奈道:“那我也是老太太没牙,想啃也啃不成。”
景迟好生失望:“大人,只希望你和穆大人好生说说。”
赖三摇头:“景大哥,这事不是兄弟不帮忙,不过你要让我来和穆大人劝说,正常的事他也要在脑子里转三转,能答应的也恐怕不答应了,搞不好反倒坏了你的事!不如还是算了吧,你在泾州能有多少东西?穆太史可是家大业大,蛮族有异动,他应该比你更紧张!他既然知道了还不管,那就是没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见赖三就是不同意去,景迟心里更是烦躁。
“大人,得罪了。”冷飕飕的一个声音,就像漫天飘着的雪花一般冷。
“大人”这两个字发出时,声音还在对面,“得罪”二字,便是贴着耳朵听到的了。
赖三只觉眼前一黑,整张脸撞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他唉哟一声捂住了鼻子,随即手腕一紧,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赖三身边的四张饼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上前与景迟缠斗,打得难分难解,此时已有巡逻兵察觉到异响,忙朝这边赶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郡公,这人要做什么?”
“哦?哈哈哈。这个嘛,”赖三眼珠子转一转,“我答应了请他喝酒,他等急了,所以想拉我快点去。”
“啊?”士兵奇怪地看着赖三,喝酒?喝酒需要动手打人?
“啊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没事没事你们回去吧!”赖三转身又拍拍景迟, “你看你,明天不成吗?天都黑了,你现在非得去喝酒,不怕喝醉了媳妇不让你回家?”
景迟看着他半晌,忽然一声长叹,竟是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喂喂,你什么意思?”赖三莫名其妙,他这应该算是救了景迟一次吧?怎么没一点回应?不由得叫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喂!好歹你说两句客气话,你这样我太没面子了!”
他愕然地看着景迟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头发上有不少融了又冻上的积雪,看着好像头发花白了一样。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酸溜溜地难受,不由自主地就追了过去,叫道:“景大哥,景大哥!等等,我……”
他这一冲动追上来,四个护卫连忙跟上去,后面十个巡逻的兵丁犹豫一下,也跟上来,以备不测。
景迟站住,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道:“大人肯跟我去了吗?”
“不是这事……我,天气冷,多穿一件衣服吧。”他说着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景迟披上。
景迟毫不领情,抓下斗篷扔在地上,眼睛都透出红色来,说:“衣服大人已经给了一件了,我来不是要衣服来的!大人如果看得上我,何必每次都用这种招数笼络?难道大人不知我需要什么吗?如果大人肯跟我去看看,景迟必定誓死追随,哪里需要什么衣服?就是眠冰卧雪又何妨?”他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说什么笼络,那么难听,我只是看景大哥是个英雄,这个……我心里也是很敬佩英雄的。可是这件事……我实在……”赖三尴尬至极,“帮不上忙。”
这一刻,“我和你去!”那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如果不是他有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挂,他必定要跟着景迟去闯一闯,只可惜……
他心虚地道:“景大哥,兄弟不是不想帮忙,实在是没这个能力。我本事小得很,说穿了也没几个人愿意真的听我话,所以,呵呵……呵呵……景大哥你……”赖三有些接不下去,心中十分尴尬,只望他能自己明白,放弃这个念头。
景迟定定地看着他:“大人,你并不像是畏惧辛苦,可是为什么你明明很关心,却不肯去一次呢?如果你是畏惧艰险,我们只是去看一看,哪怕有万一,景迟必定肝脑涂地,保你平安!”
他看向赖三身后四人,这四个都是身手不错的江湖人物,所以对于他的安危,景迟并不担忧。
“这个……”赖三颇为尴尬,“景大哥,你别指望我了!我……我很难解释到你明白,你自己想想,我是致果都尉,致果!就是那个那什么才封的致果都尉啊!定西以前没有致果都尉你知道的吧?也就前一段时间才有的,大概不到两个月之前,满大街都贴着告示,你没看见吗?”
“两个月前,我一直在固原附近。”景迟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