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直说吧。”赖三泄了一口气,“我这个官儿啊,是定了亲才有的,不是立了什么功劳才封的,懂了吗?实际上我只有花钱的本事。我连最基本的保护亲人的能耐也没有,什么军情政事……不会有人把我当回事的!”说到后来,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景迟惊诧于他竟然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不过这种事也并不罕见,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赖三抽噎一下继续道:“我和景大哥一见如故,要是能帮上忙,我肯定不会推三阻四的。问题是我真的帮不上忙,说实话,估计现在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走了狗屎运!但我觉得这就是个狗屎!狗屁的致果都尉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
他说得也有些激动起来:“有钱有势的人就会欺负人!谁稀罕当官?老子怕丢人吗?老子怕丢命吗?谁比谁胆小多少?不让做事就不做!有什么大不了?若是有办法,这个致果都尉我立刻让给你,老子不充大头蒜,老子也不用背后被人骂祖宗!”
真是压抑了很久了,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寒冷的深夜,在这个一腔热血的景迟面前,赖三放肆地将心中的不满骂出来。虽然好些话无法出口,只能表达一二,但也让堵得满满的胸口松一口气。
“都尉,”景迟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有些人将轻抛权势富贵当成美谈,有些人身份低微,却以布衣傲王侯自得,都尉觉得那些人是无牵无挂、随性自在,你羡慕他们的生活,也有道理。但景迟却不这样想,在我看来,富贵权势不仅仅是权力和享受,也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都尉您是怎么做到此位的,既然做了这手握大权的致果都尉,就应该尽忠职守,不负苍天爱重,无论身份高低,能力多寡’事情必须要做!只有无愧于心,才不负平生。”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在暗夜的寒风中清晰传来,颇有凛然之气。忽地几声掌声传来,一人淡淡道:“说得好!”
赖三抬头去看,暗处影影绰绰,站着几个身影,却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谁在那儿?”他忍不住问道。
“赖都尉,你这下属所说的话,你可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了吗?”声音冷冽,隐隐带着斥责之意。
赖三顿时叫道:“俩字俩字听那叫重听!你站那么远都听到了,我怎么就听不到?废什么话!爷当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听的!”
“住口!敢对我家大人无礼?”一个声音呵斥道。
赖三这段时间见到的大人也多了,加之现在心气不顺,并不多在乎,叫道:
“大人?露出来让我看看你哪里比我大?”
似是那人身后站着的两三个人拔出兵刃来,赖三先是吓了一跳,回头一望自己身后足足站了十四个人,还有身手明显上乘的景迟在旁,估计不会看着他出事,胆子又大了起来,叫道:“怎么?想打架?来呀来呀!”说着开始挽袖子,“打架打到太史府门前了,胆子真不小,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穆延陵就是王法了吗?陈某为何不知?”随着话声一落,远处四个人一前三后走了过来。
只见这四个人都穿着很普通的棉布衣裤,后面三个无论是站的位置,还是神态动作,都能看出是跟班护卫的身份,当先一人个子瘦高,皮肤黝黑,眼睛不大,目光却十分坚毅,穿着打扮虽然看着像个百姓,但气势却十分之大。这可不就是与穆延陵齐名的太傅陈定雷!
陈定雷长相相当土气,十天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紫袍玉带的官服,看着倒也威严,可如今便服一穿,那样子真就不像个官。
“原来是陈太傅。”那人目光灼灼,赖三被他看得一缩脖子,竟有些心虚气短,期期艾艾道,“陈大人,你看你没穿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赶紧补充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没穿官服,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呵呵。”
“赖都尉说得没错,大家都差不多大小,这里只有正人和小人!”他仍旧看着赖三,“都尉是哪种人?”
赖三挠挠头,正人君子他肯定算不上了,眼前就立着两位绝对正过他的,可他虽说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却不愿自认小人,只好笑嘻嘻地道:“陈大人说了算,你说我是啥就是啥吧。”
陈定雷眉头皱起,看着赖三十分不满地摇摇头,不再理会他,转向景迟,沉声问道:“景典正!你有军情报告给慎刑司的掌印赵珲?”
景迟愣了愣,才大声道:“正是!”
陈定雷点点头,道:“老夫琐事烦扰,每五日才能去一次慎刑司,当日你回了衙门,未见有什么军情上报,本官以为勇毅都尉已经处理妥当,所以并未过问。但今日戌时却听赵司刑说起这个消息,老夫又找了你半晌,直到去了致果都尉衙门,才知道你在此处,让你久等了!”
景迟愣在当地,这陈太傅一天有多少要事,竟然为他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连夜出来找他!算起来他在旗杆下等了赖三大半天,陈大人却也找了他一个多时辰。
陈定雷在他心中直如神祇,他自觉身份低微,不曾敢想去褒渎他,没想到,他竟然顶风冒雪,奔波这么久来找自己了!这不但是辛苦那么简单,被人知晓了太傅过问低贱的武人之事,于他官声也是有妨碍。
那十个巡逻士兵打着两盏灯笼,那点微光照耀下,陈定雷也是一身雪花,双耳双手都冻得通红。
景迟嘴唇嚅动,身体轻轻颤抖,竟是说不出话来。赖三觉得有些震撼,至少他跻身官场以来,没遇上这种人,竟也忍不住问道:“陈大人,他又没说有什么军报,你怎么知道他有要事?万一他没啥大事,就是随便说说呢?”
陈定雷眼睛一瞪,道:“顶风冒雪,越级上报,锲而不舍,百折不挠!你说说看,他怎么可能没有要事?”
“大人!”景迟拜倒在地,眼中已经有了泪水。
景迟嘴唇颤抖,他多日来心中担着千斤重的重担,再也找不到一个支持他的人。如今陈定雷竟然伸出手,要替他一肩担过,景迟实在感激莫名,为此更加不愿意连累了陈太傅,于是再拜,道:“大人之身重过卑职百倍,太傅不涉恶事,这是定西历代的成例!若是大人为了卑职猜测有丝毫闪失,卑职百死莫赎!此事卑职竭尽全力便是,请太傅大人不要过问。”
陈定雷轻声道:“太傅不能做恶事,却没说太傅不能过问恶事。我过问了,然后让别人去管,也就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带着点狡黯之色。赖三见了大感惊讶,真是没人想到陈定雷这种方正得连脸都是长方形的君子,居然能露出这种神色。
景迟先是愣住,继而大喜,赖三却已经笑了出来,拍掌道:“就是啊,哪能有事没对策?陈太傅连我都敢抓,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呢?”见了大家脸色,他笑嘻嘻道,“我没别的意思,景大哥的事情兄弟不是推脱,是真的没本事管,好在陈太傅肯管,我也替景大哥高兴啊!”
“不过陈大人,万一这件事只是景大哥自己觉得比较大,实际上不算大呢?”赖三好奇地追问,“陈大人,我可要事先问问,一会儿景大哥说了军报,你要觉得白走了一趟,会不会翻脸?”
“赖都尉,”陈定雷缓缓道,“老夫出身小吏,学识鄙薄,我不擅长庙算,也不擅长大局筹谋,连个举人都未曾考中,更没有穆大人那般天纵之才。赖都尉,你说你本事有限,老夫我也同样没有出众的能力。我唯一的长处,便是做事认真!二十余年来,没有一事马虎对待!哪怕他真的只有小事上报,只要是他认为此事重大,就应该有人去认真地听一听!你尽管放心,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重要,走多少趟,我也心甘情愿!”
“那他万一要是没事找事呢?”
此言一出,景迟和陈定雷身后三人全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欠抽的玩意,看那架势,很想掐死这个讨厌的人算了。
“呵呵……”赖三一缩脖子,“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此刻衙门已经关闭,没什么正事需要处理,不会耽搁我的本职工作,便是这位典正没事找事,我也不过多走几步路,那又有什么损失?”
“哦……”赖三感叹,“太傅大人,你有点太好说话了。要是有人想整你,今天有人在城东等你,明天有人在城西等你,个个都说有要事,你非叫人遛直了腿不可。”
陈定雷默然片刻,终于道:“这种事大概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吧?”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陈定雷看着他的脸色,嘴角竟带出了一点笑容,“你要真这么做,老夫确实会被你戏弄了。只不过官场之上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做,如果想对付一个人,他们不会只让那个人跑跑腿就算了,必定赶尽杀绝。”“哦。”赖三伸了伸舌头。
“官场险恶。”陈定雷淡淡道,“你还算心善。赖都尉,老夫曾为世子之师,我在王府授课的时候,世子十四岁,天意小郡主刚刚七岁,王爷宠溺她,满府中任她乱走。有一次我正在给世子授课,她砰的一声撞开门就冲了进来,说是府中来了什么变小戏的,手段奇特,难得一见,要找哥哥出去一起看。老夫自然不肯让世子半途出去游乐,便板起脸来严厉拒绝了她,她受了我的斥责,先是恼了,后来又平静下来,提出要一起听课。”
他嘴角露出笑容:“好学是好事,小郡主生得可爱至极,老夫也十分喜欢,我便将她留下了。等我给世子解释了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是说,花言巧语,一脸讨好的脸色,这样的人多半是小人,少有正人君子,看到这样的人,一定要远离。郡主就冲我甜甜地笑,还说,(师傅,你讲得可真好,特别清楚明白,我以前听不懂这句话,现在听你说了几句,一下子就懂啦。’”
“咦?”赖三闻听是关于越天意的事情,忍不住仔细去听,想到越天意七岁的时候,也一定是个超级美的小姑娘,又这样会说话,必然乖巧可爱至极。
陈定雷接着道:“老夫当时忍不住也有几分高兴,谦虚了两句,谁知她话音一转,拍手笑起来,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我巧言令色地夸师傅,师傅却喜欢!可见这个世上,到底还是油滑的小人可爱!’
“我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见了更高兴,笑嘻嘻地说:‘只要这个人不去真的做坏事,油滑些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能哄我开心的油滑小人,像师傅这样脸拉得比门帘子还长,好看吗?’”
赖三几乎想笑出来,不承想越天意儿时竟然是个坏小孩。他飞快地看了陈定雷一眼,忍不住暗自偷笑,陈定雷是长脸没错,但也没有门帘子那么长。
陈定雷没注意他的表情,接着道:“老夫当时只怕郡主这番言论误导了世子,急忙解释,谁知我说一句,她便驳一句。老夫被她说得不停流出冷汗。”陈定雷轻轻摇摇头。
“那后来呢?”赖三大感兴趣,两只眼睛睁得亮晶晶的。
“后来我没有办法,索性弄个了个手段,丢开这句话,开始引经据典,大谈玄学。郡主毕竟年纪尚小,所学不多,我说的话许多她听也听不懂,如何还能像刚才
那样句句辩驳?到最后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却也不肯认输,便开始追根问底,没事找事,直至最后胡搅蛮缠。就和你刚刚几次三番追问我,那神情跟你一模一样!”
赖三跳了起来,说:“陈大人,你不厚道啊!原来你绕了这么一圈,是说我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陈定雷看着他,嘴角含笑:“彼时郡主年幼,活泼得不得了,王爷说她‘仿佛家里所有椅子上都安了火盆,她绝不肯老实坐上一会儿的’,倒是经常像你刚才那样,猛地一跳,撒腿就跑。”
“我我……”赖三张口结舌,双眼瞪圆,干咽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呵呵呵……”陈定雷手捻胡须,开心地笑了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和她做错事之后十分相像!”
得!赖三心道,我没个跑了!说他像越天意他当然不反对,问题是陈定雷说他像的可是越天意七岁的时候啊!也就是说他像个小屁孩?而且听那意思,还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可三子今年已经整二十岁了,过了年马上就二十一岁了!陈大人,有那么幼稚吗我?
陈定雷身后三个长随惊讶地看着赖三,他们跟了陈定雷多年,也难得见他笑一次,可现在他们大人看着这人竟接连笑了几次,而且那目光中还颇为慈祥,如同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这个小子,他们只觉得讨厌,哪里可笑了?
赖三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善意,不由自主地也冲着他笑了起来。
“称羡公,”陈定雷冲他微笑致意,“今日我与这位典正尚有事情,我们改日再叙可好?”
“称线?线是一团一团买的,不用称!”赖三觉得莫名其妙。没人和他说过,这货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称羡呢。
陈定雷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说:“好,有机会我一团一团地买!”他上前在赖三肩膀上拍了拍,笑盈盈地走了。
那三人紧随其后,景迟也连忙跟上,看得出他十分激动,那般好的武功,冻了一天都没事的人,此刻却一直在微微发抖。
赖三目送着这些人远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似乎有些舍不得这老头走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见陈定雷的背影,还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向太史府走去。
赖三萧瑟落寞的表情在接近太史府灯光可以照亮的范围内,很快变回嬉皮笑脸,和门房拉扯两句闲话,伸个懒腰,便回去睡了。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了少许,赖三还正睡得香甜,就被下人叫醒了,说是老爷有请。
赖三用被子将头一蒙,含含糊糊道:“鸡还没睡醒呢!你们老爷起这么早干吗?你就回去和穆大人说,别的咱不比,至少不能让我比鸡醒得还早,这不厚道!”
脚步声响起,有些杂乱,似乎有几个人出去,又有几个人进来。赖三寄居在别人家里,很识时务,从来也不锁门,听见有人进来他也不管,仍旧蒙着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