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一个脚步声直走到床前,声音冷冷地说:“陈定雷在府门外等你小半个时辰了,你还要睡吗?”
赖三听出是穆延陵的声音,一惊坐起,奇道:“陈太傅,等我?”
“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穆延陵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的,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眼。”赖三嘟囔,“难道你是穿衣服睡觉
的?”
嘴上虽然说着话,但是穿衣服的动作并不慢,天那么冷,出了被窝不穿衣服就算成体统,他也受不了。
“郡公,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本领,几天工夫,就和陈定雷搭上了!”穆延陵冷冷地说。
那一瞬间,赖三一边蹬着裤腿,一边心中暗暗说:别装了,难道昨天晚上我才遇上陈定雷的事情,你没从坎饼他们那里得到报告吗?但是他拉上裤子之后,再抬头,脸色已经变得笑呵呵地说:“这可不是故意的,我从小就特讨人喜欢,大概是长得实在好吧。”
“行了,快些去吧。”穆延陵瞥了他一眼道,“他一直站在我门前,让人看了惹闲话。”
赖三匆忙穿了衣服便直奔大门外,只见陈定雷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站在门外。赖三第一次见到穆延陵,他也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但和陈定雷所穿布衣的料子一比就比出差距了。穆延陵即便是旧衣也都是用料上乘,针脚缜密。而陈定雷的布衣就完全是普通的布衣,甚至染色都有些不匀,衣服肘部看着比前襟等处松软少许,颜色也略浅,那是真的穿旧洗旧的。
这两个人从性格到形象的差别都很大,真不知道定西王当初选拔官吏用的是什么标准。
穆延陵与陈定雷自是不和,几句话说上来,鬼都能感觉出火药味。穆延陵也不多说,只道自己有事便向陈定雷告辞。
“穆大人请自便!”陈定雷拱手一礼,转向赖三,和颜悦色道,“赖都尉,老夫休沐五日,意欲前往绮兰围场围猎,都尉和我一起去走走可好?”
赖三愣了一愣,绮兰围场?昨儿景迟说有蛮族出没的绮兰围场?他才不信陈定雷真是要去打猎,什么意思?难道绮兰围场真的有什么变故了吗?
穆延陵半个身子已经上了车,闻言停在半中,沉着脸道:“陈大人,共事十余载,本官倒是第一次听到你有游猎的兴致!”
陈定雷容色淡淡地说:“赖都尉在您府上住了这么许久,老夫也想效一回好客之主,只是老夫家中只有陋室三间,实在无法待客。不过这几日冬阳正暖,想着郡公年轻人或许喜欢围猎,所以特来相邀,穆大人能否开恩放行啊?”
穆延陵眼睛眯了眯,片刻后又张开,道:“陈大人何出此言?郡公想去哪里是郡公自己的事情,没有我插话的余地,陈大人言出伤人了。只是绮兰围场路途遥远,郡公近日劳累,恐怕尚需歇息几日。”
“无妨。”陈定雷淡淡道,“老夫无事,便日日前来等郡公就是了。”
穆延陵眉头皱了皱,想了好一会儿,招手叫过赖三,低声问道:“你想和陈定雷去吗?”
赖三道:“打猎好玩吗?大冬天的,不适合打猎吧?能打着什么?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眉头紧皱,道:“陈定雷此人无比倔强,认定的事情九牛不回。你如不去,他必定天天来我家门前站着。此人惯用这等伎俩,引得人人侧目,对我颇为不利。等我给你准备一下,你明日便跟着他走一趟吧!”
“我真去啊?”赖三奇道,“大人你真让我去啊?那是绮兰围场,听说离着泾州有三百里呢!一来一回都得好几天!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静静打量着他,缓缓问道:“难道你在这里有什么要事,脱不了身不成?”
“穆大人,你这个人真是,我可是好心好意,不是怕快过年了,你太忙,我留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穆延陵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道:“你跟他去,多听少说,什么事也不要答应,回头告诉我,我会帮你推掉。”
他转身对陈定雷道:“倒是本官疏忽了,郡公年轻人,倒是对围场颇感兴趣!
说得本官也兴起兴致,既然陈大人盛意拳拳,本官这段时间也十分劳累,便一起去围场如何?”
赖三愣了一愣,没想到穆延陵也要跟着去,却见陈定雷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并不奇怪,只是微笑道:“太史衙门一日之间要处理的事情成百上千,可比不得太傅衙门清闲,穆大人竟然有时间围猎吗?”
穆延陵微笑道:“区区三五日时间,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陈大人愿不愿意和我同去啊?”
“穆大人若是愿意前往,陈某自然欢迎。”陈定雷笑着拱拱手,“穆大人骑射功夫俱是了得,你若肯来,才有个打猎的样子。”
“既然如此,穆某安排一下琐事,明日出发如何?穆某俗事缠身,比不得陈大人痛快,倒叫陈大人见笑了。”
“穆大人请!”陈定雷拱手一礼。
“陈大人请!”
两人都是笑容满面,状如好友,看不出一丁点嫌隙之色。
见穆延陵上了马车,陈定雷便上前请赖三到家中做客,穆延陵一听自是不悦。但奈何这陈定雷虽然看着一本正经,但唇枪舌剑间倒真是不给他丝毫面子,心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便拂袖而去。
倒是赖三心中窃喜,忙不迭地上了陈定雷的马车。外表看着车子不小,进去之后里面空间却不大,车厢内壁衬了厚厚的棉,非常暖和。靠右边陈定雷背后还有个小门,似乎将车厢隔出一小部分来不知做什么,怪不得外面看着能坐好几个人的马车,里面就坐了他们两个人也不显得宽敞。
赖三一坐稳便好奇地将手伸向陈定雷背后的小门,想拉开看看后面是什么。陈定雷看着他笑了笑:“到底是少年人,好生活泼!郡公稍等。”
他将小门推开一条缝,从里面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坛酒,又接二连三拿出几个蒲包,都是些卤味吃食和酒。赖三在太史府待了这么久,却还是想念这些卤味,可没人在乎他想要什么,倒是这个陈定雷懂他,给他带了这些好东西。
见赖三吃得开心,陈定雷在一旁看着他,似是有所思的样子。
“致果都尉、致果都尉……”他点点头,“以往从没有过这样超品级的致果都尉,或许我定西这文贵武贱的僵局,要从你这里打开了。”
“大人,你是不是说我马上要做郡公这件事?”赖三嘬嘬手指头上的油花,六品致果都尉做了超品的郡公,那的确会让武将权力提升一大截。
“正是!”陈定雷道,“眼下我定西军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勇毅都尉与致果都尉,皆是六品小官,在高品阶的文臣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从军没有前途,连累得兵员素质每况愈下。有本事的人宁可在地方上做个只能维护治安的武职,也不愿意去军队当兵,这样几代下来,军队战力越来越弱,已经成了我定西心腹大患!”“六品不小了吧?”赖三挠着脑袋,“县太爷才是个从七品,六品也不错啊!”陈定雷看着他长叹摇头,终于道:“大兴朝开国太祖真乃人杰!只出了一招,便让定西如今陷入必死之境地!”
赖三觉得莫名其妙,说:“朝廷的太祖皇帝?不是与咱们老定西王约定,永为兄弟,不离不弃吗?再说他不是都崩了一百年了吗?出了什么招数害我们了?”陈定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尉,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赖三静了一下,这是小郡主告诉他的,但他拿不准小郡主现在还是不是在继续装傻,于是将黑锅毫无心理负担地往穆延陵身上一推:“当然是太史大人告诉我的,他一天三次,每次三段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当真是风起云涌,精彩非常!让人佩服啊佩服!”
“穆大人告诉你的?”陈定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穆大人如此钦佩大兴的太祖皇帝吗?我怎的不觉得?”
“高祖皇帝不该钦佩吗?”赖三不服气,“他可是仅带几个随从穿过蛮族地界到了我们定西和咱们老王爷谈判的。人家那时候都快当皇帝了,命多值钱啊!没有包天的胆子敢过来吗?他可是个一等一的英雄豪杰!陈大人,英雄豪杰都是天上星宿下凡,你说他坏话,小心他能知道!”
“原来是郡公自己如此崇拜大兴的高祖皇帝。”陈定雷点点头,“也难怪,哪有少年人不崇拜英雄人物?毕竟定西传承了几千年的勇悍之气,区区百年的时间还很难消耗一空!若是连少年人也不崇拜英雄了,那才是定西之悲。”
他露出笑容说:“其实本官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对太祖皇帝十分崇拜,不过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吏,想问题的角度不同。郡公不再是一介贫民了,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也该换个角度想想。”
赖三不服气地说:“不管怎么换,你也不能说太祖皇帝不是英雄吧?陈大人,我承认你确实很厉害,但比起太祖皇帝,总是差了一些,难道你不心服吗?”
“自然是服气的。”陈定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只不过老夫想了半生才发现,太祖最让人心服的,不是勇气,应该是杀人无形的手段!建国之后,他对自己手下的骄兵悍将屡加约束,致使大兴开国的勇将已经逐渐凋零殆尽,倒是我定西两员大将,被他封了世袭的将军之位,又明旨定西兵权只在二位将军手中,朝廷绝不向定西派遣武官!于是二位将军始终领兵捍卫在王爷身边,成为王爷强有力的保障和臂助,一直好生生到了今天。”
“这不是好事吗?”赖三道,“那你怎么扯上杀人无形了?”他心道,若不是太祖这一封,也没有他今天这个致果都尉的便宜可以捡。
“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事,太祖皇帝封了定西王,又封了致果、勇毅两位将军,人人都以为这是太祖对定西的偏爱。这是太祖皇帝表明自己不猜忌定西王的心迹。当年如此,到了今日,时局已经如此败坏,却还有不少人像你这般认为。”陈定雷长叹。
“不是吗?”赖三问道,“明明就是偏爱,总不能人家送你一口猪,你倒说人家有坏心眼,打算胖死你。”
陈定雷斜看了他一眼,道:“两位将军功劳赫赫,又是朝廷亲自封赏,自然高人一等。在当时也就罢了,可这明旨世袭,便是说以后定西的军权只能在勇毅致果两位将军的后人手中,其他人无法染指。勇毅将军致果将军是大将之才,难道他们的后人都是大将之才吗?”说着看了赖三一眼。
“哦……倒是个问题。”赖三想了想,自己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说勇毅都尉,他见过一次,胖得都骑不了马,穆延陵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没有自己的主意。真让他领兵,后果也不用形容了。
“将领不行也还罢了,兵士也一样不行。世袭到了现在,只剩六品官职,按照旨意,却偏偏还是掌管着兵权。武将最高的长官是六品,他好生做事也是六品,无法升迁。他自然不用好生做事了!其余人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越过他去,只能是微末小吏!我昨晚才知,景迟出自将门世家,对我定西忠心耿耿,又前后立下无数功劳,却只得典正之职。郡公你自己想想看,从军这样的没有前途,还有几个肯从军作战?”
陈定雷眉头紧锁,叹道:“将越弱,兵越轻。武人也越发受人轻贱,便是有几个人才,也离开定西,去另寻发展之道了。太祖最忌惮的便是定西军的卓越战力,如今他只动用了两个封号,不需他出动一分一毫,便将我定西的武人之魂,消磨殆尽了!我定西地域高寒,蛮汉杂居,从古至今刀兵不断。这才使得我定西儿郎个个勇悍,原本战力甲于天下,两万轻骑,便可打遍天下,无人能挡!如今你再看,民风懒惰,喜好奢华。谁家有人从军,那便是说谁家前世不修,今世无能,谁也瞧不起他,可叹啊可叹!只恨我未能早生百年,得见一下定西武人之英姿,实乃此生大憾!”
赖三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从没想过还有这种招数,大兴太祖哪里是什么英雄,分明是戏里的枭雄人物!便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话说回来,一个阴谋策划一两百年,就算想得出来,他也没那个耐性。
“致果都尉!你如何看待此事?”
“我?”赖三一愣,“陈大人此言有理,那大兴的太祖皇帝实在狡猾!”
陈定雷眉头一皱:“郡公,我是问你!你愿不愿看到我定西武人之魂?”
赖三笑道:“看到魂那不是闹鬼……”剰下的话被对面刀子一样的目光噎回嗓子里,陈定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他赶紧收回嬉皮笑脸,道:“愿意!非常愿意!愿我定西将士那个……百战百胜、天下无敌!”
“好!就全拜托你了!”陈定雷热切地看着他,“老夫是文官,在定西文武职权界限鲜明,我只有知情的权力,却丝毫不能插手军务,只能看着定西文贵武贱的恶习积重难返,如今有了郡公这句话,我……”他的声音竟带了点哽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郡公有致果都尉的官职,又有越氏正统名分,如有所需,陈某虽然不结朋党,却也有若干志同道合之辈,愿与郡公共同进退!”
赖三好生为难,他不是不知好歹,陈定雷这样的官吏是所有小民一心盼望的,他这是官太大,离民间太远。如果他只是个县令,估计百姓会乐意为他做一切事!如果有可能,赖三也愿意为他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的事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只好打着哈哈说:“陈大人!这些事情总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反正都一百多年播下来的了,管什么事,总要先过了年再说吧!”
陈定雷看着他,目光中说不出的奇特,过了许久才道:“郡公是不信我吗?”赖三自觉心虚,不敢回视他的目光,口中道:“相信的,当然相信的。”“便是不为国为民,男儿当世,也应该会有做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愿望。”陈定雷沉声道,“难道郡公就愿意一辈子庇护于穆延陵门下,没有自己想做成的事情了吗?你难道不想让天意以你为荣吗?穆延陵送你的荣华富贵,就是郡公心中真的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