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吉士长丹(第二次遣唐大使)
粟田真人的肖像如海市蜃楼般转瞬即逝,但并非所有的遣唐使肖像均成泡影,至此放弃探索还为时过早。当我们回眸第二次遣唐使,眼前又出现一缕希望。
日本白雉四年(653年),日本任命第二次遣唐使官员,以吉士长丹为大使、吉士驹为副使的第一船乘坐121人,以高田根麻吕为大使、扫守小麻吕为副使的第二船搭乘120人。第二船在海上遇难,仅5人生还;第一船到达唐境,白雉五年(654年)七月随百济、新罗送使而归。这位幸运的遣唐大使吉士长丹,不仅衣冠华丽,而且相貌堂堂。
这副肖像画的原本,自古保存在近江国(约当今滋贺县一带)蒲生郡中村的吴神社,一直留传下来。目前有好几种临摹本传世,这副肖像画即为其中一幅,归东京国立博物馆所有。据日本遣唐使研究权威东野治之教授评述,这副肖像画仿佛带有一种儒教圣贤像的风貌,这的确是颇得要领的高见。
关于这副肖像画,尚存诸多疑团。譬如,此画创作于何时?源出哪国何地?出自何人之手?为何传至吴神社?期待美术界、史学界联手进行跨学科研究,辅以纸张、颜料的化学分析,相信会逐渐接近事实真相。
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吉士长丹入唐拜谒高宗皇帝,“多得文书宝物”而归,天皇论功行赏,赐予其“吴”姓,并得封地晋级,可谓三喜临门。天皇所赐的“吴”姓,大概成为吉士长丹与吴神社的交叉点。倘若这样,吉士长丹的肖像画传存于吴神社,也就有了些合理的解释。
这副肖像画在复原古代(确切地说,是日本的奈良时代)的服装和冠位时常被援引,从一个侧面表明此画时代久远。然而,我们很难在奈良时代的绘画作品中发现类似的艺术风格,即使在平安时代也不能不说它的存在是绘画史中的一朵奇葩。换言之,无论从画风、技法、色彩、样式、构图各个环节看,结论都归结到中国画风。进而推之,吉士长丹如同藤原清河他们一样,将唐朝宫廷画家为自己作的肖像画的副本带回日本,或许是他本人、他的子孙或是与其相关人士,将这幅画奉纳给了与其有因缘的吴神社。
《隋书》卷六七《裴矩传》关于裴矩所着《西域图记》有这样的记载:“依其本国服饰仪形、王及庶人,各显容止,即丹青摹写,为《西域图记》,共成三卷。”裴矩的《西域图记》是用“丹青”也就是彩色描绘的,而色彩鲜丽的《吉士长丹像》也具有大陆的构图和着色的特征,由此可判断此画也有可能是出自唐朝宫廷画家之手。
如果前文的推测有幸言中的话,唐朝收入“蕃藏”保存的另一幅原本,就有可能被唐代首屈一指的肖像画家阎立本在创作《诸夷图》时所参考、临摹。明代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记载,公元668年即距吉士长丹入唐约15年后,位至右丞相的阎立本,受命于高宗皇帝,为外国的朝贡使节作画,相传有26个国家28人入画,此即《诸夷图》。
遗憾的是《诸夷图》已佚失,遣唐使是否在画中登场,以什么形象亮相,诸如此类的问题均已无从解答。但是北宋时,李伯时绘制一幅《十国图》,在十国之中将日本列于首位。由此类推,中日两国关系更为密切的唐代,特别是日本数次派出遣唐使谒见高宗的那个时代,毫无理由将日本排除26国之外。
五、坂合部大分(第八次遣唐大使)
尽管成画的原委尚存不明之处,但遣唐大使的仪表风貌,从吉士长丹的肖像画中已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然而,正如东野治之教授依然敏锐洞察那样,吉士长丹的肖像画留下模仿中国圣贤像的痕迹,不可避免地具有雷同化或类型化的倾向。嵌入模型的东西,就意味抹杀个性;尽管完美,未必真实。
与之相比,文字资料对人物的描写,不像绘画那样讲究样式,有时更富有写实性。中国文献对粟田真人惟妙惟肖的描写如同前述,这里不再赘言;有些文字资料甚至涉及人物的生理特征,兹举例如下。
唐代文人张鷟(字文成)以着有《游仙窟》而闻名,在他另一部着作《朝野佥载》卷四中,记载了一则很有意思的逸闻:有位名叫魏乘光的官员,喜欢给人起绰号,甚至殃及15位当朝高官,这却成了祸根,他从左拾遗被左迁到地方县尉。15位朝廷权贵中,“长大少发”的舍人吕延嗣,被取的绰号是“日本国使人”。
发现这则日本人特别在意的史料,并最早撰文介绍给日本学界的加藤顺一,推测《朝野佥载》中提到的“日本国使人”,其原型是与粟田真人同时入唐,而后在唐滞留10余年的遣唐大使坂合部大分。此处的关键人物吕延嗣,加藤顺一以为“传记不明”而未多涉及。然而此后,池田温精心地查阅了大量唐代史料,考证出吕延嗣乃是开元初年作为紫微舍人而活跃政坛的“吕延祚”之误写。
《朝野佥载》的着者张文成,据《旧唐书》和《新唐书》的“张荐传”记载:新罗和日本的遣唐使每到长安,便不惜重金求购其诗文,可知其文名已远播东亚。在这种背景下,张文成本身大概也和日本使有过交流,因此他的记载可信程度较高,得自其亲身经历也未尝不可能。
8世纪初期,在唐朝权贵圈子里,居然形成一种颇为反常的遣唐使观——虽然身材高大,但头发却稀疏。这种印象一定深刻,而且流传甚广,否则不会用来当绰号取乐的。9世纪东亚海上开始活跃之前,中国人能够接触的大抵限于遣唐使,唐人对遣唐使的认知和印象,自然演化为对日本人的认知和印象。从这个事例可以充分看出,遣外使节的容貌关乎国家威望和民族形象。
六、遣唐使的选拔
那么,让我们来看一下日本究竟是根据怎样的标准来选拔遣唐使的。有关这个问题,森克己博士早就留意,他指出:遣唐使在输入唐朝先进文明的同时,肩负着“在各国使节云集的唐朝,提高本国的国际地位”的重任。森克己进而指出,在选拔肩负着“提高本国的国际地位”使命的使节过程中,“容貌、风度、举止、态度等等都是选拔的条件”。所谓“以貌取人”,自古有之,事实就是如此。
日本天平十八年(746年),整个朝廷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朝堂里正在进行遣唐使的选拔。8世纪中叶成书、系日本现存最古的汉诗集《怀风藻》,对这次人才选拔场景有如下描述:
天平年中,诏简入唐使。元来此举难得其人,时选朝堂,无出公右。
遂拜大使,众佥悦服。
遣唐使的选拔历来严格,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所以说“此举难得其人”;石上乙麻吕能够“众佥悦服”地被选上的大使,是因为“地望清华,人才颖秀,雍容娴雅,甚善风仪”。《怀风藻》的作者在为选拔中胜出的石上乙麻吕立传时,注重的不是他的学问德望,而是他的风姿容貌。换句话说,无论学问如何优秀,如果是容貌不标致,或者身材偏矮,那么必然会在大使选拔中落选。要求如此苛刻,“难得其人”云云,恐怕真是事实吧。
翻检日本古代文献,赞美大使、副使以及遣唐使其他成员相貌卓越的词句,可谓随处可得。举例说,第十九次遣唐大使藤原常嗣“少游大学,涉猎史汉,谙诵文选。又好属文,兼能隶书。立性明干,威仪可称”(《续日本后纪》卷九),随藤原常嗣任遣唐判官的菅原善主“少而聪慧,美容仪,颇有口辩”(《文德实录》卷四),与菅原善主同时入选遣唐判官的藤原松影“为人威正,须眉如画”(同上卷七),宝龟年间任遣唐判官的甘南备高直“身长六尺二寸……
七、唐朝人的评价
日本朝廷百里挑一选出的遣唐使人,几乎都不负祖国的厚望,在异国他乡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树立起文明的形象。前文已经介绍了藤原清河和粟田真人的例子,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其他遣唐使们的事迹。
齐明天皇五年(659),随第四次遣唐使入唐的伊吉博德,回国后将航海入唐的经历写成报告,《日本书纪》以“伊吉博德书”之名予以引用。根据这份当事人报告记载,同年十一月一日在洛阳举行冬至大典,参列的诸国使节中“倭客最胜”。
再举一例。《续日本纪》卷三十二写道:“我朝学生播名唐国者,唯大臣及朝衡二人而已。”受激赏朝衡便是阿倍仲麻吕,他广交唐朝的文人,如李白、王维、储光羲等,印证他们之间友谊的唐诗,有些留传至今。
唐代与王维齐名、人称“储王”的诗人储光羲(707-约760年),曾在诗中用“美无度”三字来称赞阿倍仲麻吕的容貌。“美无度”语出《诗经》的《魏风·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黄。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女诗人赞美与之邂逅的男子,言其如鲜花怒放、如美玉喜人,一句“美无度”诉说无法言表、倾慕之极的心情。宋朝的周密在赞美王献之作品时,咏道“王郎擅风流,笔墨美无度”,可见“美无度”不仅用于人,也可赞美世间尽善尽美的事与物。由此看来,唐代诗人储光羲用“美无度”赞赏异国友人,则阿倍仲麻吕大概是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否则这首诗就含有讽刺意味了。
目前我们可以明确断定、而且传承至今的出自中国人之手的遣唐使绘画,笔者认为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的《明皇会棋图》,可能性恐怕是最大的。
《怀风藻》的辨正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大宝年中,遣学唐国。时遇李隆基龙潜之日。以善围棋,屡见赏遇。”中央的明皇(玄宗)的对面,从左数起第三个人可能正是入唐僧辨正。
辩正在《怀风藻》中还留下了二首出色的汉诗。其风貌也好,学识也好,与最古老的倭人像比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若以这位相貌堂堂、仪态大度的遣唐使时代的如唐僧为镜,甚至担心今天的日本人形象是否会相形见绌?
以上围绕遣唐使以及留学生、入唐僧的形象,对中国的文字资料和绘画资料做了一个粗略的概观。从这里我们得到一些启示:文字中潜伏着视觉的想象,绘画中隐藏着历史的脉络。笔者深切感受到,如果想要全面综合地阐明某个历史事件,立体有机地把握一个历史人物,文字资料和画像资料两者缺一不可,均应予以最大限度的运用。画,笔者认为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的《明皇会棋图》,可能性恐怕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