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各类不同文化人的道德品质,多少因他们与公众的关系不同而导致的。数学家和自然哲学家们由于不受公众评价的制约,很少会拉帮结派地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他们通常彼此和睦相处,相互尊重,不会使用卑劣的手段获得公众的赞扬。当著作受人追捧时他们高兴,受到冷遇时也不会愤愤不平。诗人和那些虚荣的文人们却乐于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他们运用各种卑劣的阴谋诡计力图把公众拉到自己这边,同时不遗余力地攻击对手和仇人。
当我们没有信心评价自己的优点时,就会渴望了解别人对我们的评价,并希望得到好评。别人的好评会让我们欢欣鼓舞,而受到别人的恶评则会倍感沮丧,但这还不足以让我们去拉帮结派钩心斗角。一个人为了胜诉而贿赂了所有法官,却不能让他相信自己胜之有理。如果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理而进行诉讼,那他就绝不会去贿赂法官。赞扬也一样,如果我们并不在乎别人的赞扬,只想证明我们值得被人赞扬,我们就不会为此不择手段。虽然赞扬对于聪明人来说,在受到怀疑的时候能够证明他们具有值得赞扬的品质,但赞扬本身此刻也是无足轻重的。因此我们不能把他们称为聪明人,因为此刻他们也许会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择手段地赢得赞扬。
他人用赞扬和谴责表达了对我们品行的实际感觉,值得赞扬和应被谴责是他人对我们品行的自然感情。热爱赞扬就是希望获得他人好感,而热爱值得赞扬的品质就是希望自己成为理应被赞扬的人,这是两种相似的天性。对于谴责和理应被谴责的畏惧,也是如此。
如果有人作出了某种值得赞扬的行为或者想作出这种行为,他同样希望得到应有的甚至更多的赞扬。此时这两种天性混淆为一体,连他也难以分辨自己的行为到底受哪种影响。别人就更加分辨不清了,那些企图贬低他的人将其归结为虚荣心,那些愿意考虑他优点的人,则将其归结为热爱值得赞扬的品质,热爱人类真正高尚的行为,以及对获得和应该获得他人称赞的渴望。旁观者对他的行为进行观察之后产生的好恶,按照自己的思考习惯把这些行为的优点想成不同的样子。
很少有人认为自己已经具有为自己所钦佩,同时也让他人钦佩的品质。除非人们公认他已经两者兼备,或者他们已经获得别人给予这两者的称赞,否则即使他已经作出这样的行为,也难以感到心满意足。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巨大,一些人当他们自以为已经充分证明自己具有值得被赞扬的品质时,却似乎对赞扬毫无兴趣。而另外一些人则似乎不在乎值得赞扬的品质,只关心赞扬。
人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没有受任何责备而感到满意,除非他实际上也避免了责备或非议。一个智者常常不在意他理应受到的赞扬,但是每到紧要时刻,他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行为,这不仅避免了该受责备的错误,也避免了可能遭受的非议。如果他做了理应被指责的事,却没有担起应尽的职责,或没有抓住机会做自己认为值得赞扬的事情,他就必然会受到责备。一旦考虑到这些他就会极为谨慎地避免责难,在作出值得赞扬的行时不显露出对赞扬的渴望。虽然看上去像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但希望避免责难的念头并不软弱,这种谨慎是非常值得赞扬的。
西塞罗说:“很多人蔑视荣誉,但又因为不公正的指责而感到极大的屈辱,这是非常矛盾的。”可是,这种矛盾似乎永远根植于人性的原则中。
上帝用这种方式教导人们尊重他人的情感和判断,人们如果赞同他的行为,他就会感到高兴;而人们如果反对他的行为,就会使他感到不快。上帝让人变成人类的审判者。同其他方面一样,上帝此时按照自己的设想来造人,并指定他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表,监督人类的行为。人的天性让他们承认这种上天赋予的权利,在遭到责难时感到屈辱,在获得称赞时感到得意。
虽然人作为人类的审判者,但这只在一审时才有效,最终的判决还要求助于他们自己良心的法庭,那个人们在心目中设想的,具有伟大审判官和公正无私的旁观者的法庭。这两种法庭的审判建立在某些相似的原则上,但实际上还是有所区别。外部的裁决权完全依靠对现实的赞扬、谴责和渴望、厌恶。内心的裁决权则依靠对值得赞扬的渴望,或者对应该谴责的厌恶为依据。我们热爱别人具有的某些品质,称赞别人的某些行为,我们也渴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品质和行为。如果别人具有的某种行为遭到我们的憎恨,受到我们的责备,我们就会恐惧自身会有类似的品质和行为。倘若外部的审判者称赞我们从未做过的行为,或者称赞与我们行为无关的动机,内心的审判者就会告诉我们是否应当接受称赞。接受会让我们变成卑劣虚荣的人,于是我们克制自己,不会因这样不适的称赞而自鸣得意。
如果外部的审判者对我们进行子虚乌有的指责,或者误解我们与行动无关的动机,内心的审判者就会马上纠正这个审判,我们坚信自己不应该遭受不公的指责。可是很多情况下,内心的审判者常被外界的非议、喧嚷而迷惑。有时指责伴随着激烈的言行劈头盖脸地打向我们,让我们的感觉变得麻木迟缓,几乎丧失了对美和丑的判断。也许内心的判断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但它的可靠性与坚定性已经大为降低。于是我们内心的平衡和宁静被破坏。当我们面对他人的谴责时,我们几乎不敢原谅自己。如果所有的外部旁观者立场一致,而且情绪强烈地反对我们,那我们在心中设想的那个公正的旁观者,也只是怀着犹豫和恐惧的心情支持我们。这个心中的审判者就会像史诗描绘的那样,既有神的血统,也有人的血统。当他坚定不移地判断和引导内心对美和丑的感觉时,就像神一样行事。当他一旦被愚昧无知和立场不坚定的人弄得惊慌失措时,就暴露出他人性的血统已经压倒了神性,同人一样的行事。
此时那个情绪消极,内心痛苦的人只能向宇宙最高法庭的审判者寻求安慰。因为这个审判者能洞察一切,从来不会作出错误的判决。适当的时候,这个伟大的法官会宣布它的清白,这是他绝望的心灵唯一的依靠。在他惶恐不安时,是天性让他认为这个伟大的法官不仅保护他的清白,也会保护他内心的平静。很多时候,我们把自己今生的幸福寄托在对来世的希望和期待中,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人性的尊严和崇高的理想,才能把人类阴郁的前景点亮,并让我们在此生的大灾大难中保持乐观。在那里,任何人都能得到公正的待遇,每个人都将与和自己道德、智力类似的人为伍。那些谦逊高尚的人,今生未曾有机会展示自己,不仅世人和他们自己对此缺乏了解和信心,甚至内心的裁判者也不敢明确地支持他们。在来世,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优点,克己谦虚的美德,将在那里得到适宜的评价,有时甚至会超过在今世享有盛誉的人。这样的世界终会到来。这样的信念对于软弱的心灵来说,会让他们极其憧憬和热爱,即使明智的人对此报以怀疑,也会陷入虔诚的期望中。除非有人告诉我们,在来世,报答和惩罚的分配常常与我们所有的道德感情直接冲突,否则渎神者绝不会嘲笑这种信念。
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满腹牢骚地抱怨说,在凡尔赛宫或圣·詹姆斯宫拍一次马屁,顶得上在德国或佛兰德斯打两场仗。忠厚的臣子不见得比阿谀奉承的人更得宠,汗马功劳也不一定比溜须拍马更容易得到升职。这种对世俗君主的抱怨和指责源于神性的完美,对职责的忠诚,源于社会和个人对神的崇拜,甚至被德才兼备的人描述成唯一免于惩罚甚或给予回报的美德。也许这种美德是他们的主要长处,与他们的地位极其相称,但我们都容易高估自己的优点。雄辩而智慧的马西隆在为卡迪耐军团的军旗祝福而作的讲演中说道:“先生们,你们最可悲的处境就是生活的艰难困苦,那里的服务和职责有时比修道院严格的苦修还要艰苦。
你们总是苦于今生的徒劳无功和来世的虚无缥缈。苦行僧在陋室中克制肉体的欲望以服从精神的追求,他之所以能够坚持,是因为他坚信一定能得到回报,并会得到上帝减轻惩罚的恩典。你们临终时会大胆地向上帝诉说你们工作的艰辛吗?会向他恳求回报吗?你们觉得上帝会肯定你们的全部努力和你们对自己的全部克制吗?你们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献给了自己的职业,十年的服务对你们身体的损害可能甚于一生的悔恨和羞辱。我的弟兄们!为了上帝,哪怕仅仅经受一天这样的辛苦,也会给你们带来永世的幸福。如果一件事是为上帝做的,哪怕它再令人痛苦,也会让你们得到圣者的称号。可是你们所做的一切,在今世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像这样把某个修道院的苦修比做战争的艰难和冒险,认为在宇宙主宰的眼中修道院中一日的苦行比在战争中度过的光荣一生具有更大的功绩,是肯定同我们的全部道德情感相抵触的。然而,正是这种精神,一方面把天国留给了僧侣修士们,同时却宣告:过去年代的所有的英雄、政治家、立法者、诗人和哲学家,所有那些在有利于人类生活的延续、为人类生活增添便利和美化人类生活的技艺方面有所发明、有所前进或者有所创造的人,所有那些人类的伟大的保护者、指导者和造福者,所有那些具有最大优点和最崇高的美德的人,都将下地狱。我们对这个最值得尊重的信条由于被如此莫名其妙地滥用而有时遭到轻视和嘲弄会感到惊奇吗?至少是那些对虔诚的和默祷的美德或许缺乏高尚趣味或癖性的人会对此感到惊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