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9日,傅厚岗69号李宗仁代总统的官邸,呈现一派节日气氛,大门顶上,吊着4盏垂着黄色流苏的喜庆宫灯。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门上那墨迹恢宏的春联:“德门呈燕喜;仁里灿龙光。”这副春联,看起来有些俗气,李宗仁本不让贴,但夫人郭德洁却爱之如珍宝,并让贴到大门上去。因这副对联,乃是清凉山上一个高僧书赠的。
在竞选副总统最激烈紧张的日子里,郭德洁曾亲自到清凉山的寺庙里求过签,那签上赫然写着“金榜题名、前程无量”8个字,后来李宗仁果然当上了副总统。蒋介石于1月21日下野离京后,24日李宗仁在总统府宣誓就代总统职。郭德洁心花怒放,忙兴冲冲地备办厚礼,到清凉山去还愿。那高僧收下厚礼后,便挥笔书写一联相赠。据说这对联写得颇有讲究,上下两联头一个字各嵌着李宗仁和郭德洁名字中各一字,“燕”、“龙”皆吉祥之属也,有真命天子之意。据那高僧说,紫金山上近日有帝王之灵气,缠绕诸峰,预言天下将改朝换代,必有真命天子出现。
“据贫僧观之,近日紫金山紫气出现,正应在李代总统之身上也!”
那老和尚几句话,直说得郭德洁眉飞色舞,仿佛她的身份已由中国的第一夫人上升到了皇后一般。因此春节前夕,在侍从人员布置总统官舍时,她亲自把这副表面上看来俗气,而其中隐藏帝王灵气的对联贴上了门楹。既为迎春大吉,又为李宗仁正位贺喜,一副平庸俗气之对联,想不到其意竟如此高深莫测!
用过早餐之后,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坐在客厅里,准备出发劳军。前日,李宗仁已命令中央银行南京分行,为首都卫戍部队每名士兵准备一元现洋,初一这天,他将亲率政府阁员前往慰问首都卫戍部队官兵,以示体恤前方将士之意。他今天身穿西服,外披一件黄呢军大衣,有集军政首脑于一身的特点。他在客厅里正缓缓踱步,不时将手中夹着的骆驼牌香烟往几上的烟缸中弹一弹,风度从容,表情穆静,使人感到他对上台几天来处理的大事是满意的。
他在就代总统职的当天,就发布了七大和平措施。3天后,又致电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承认以毛泽东主席所提八项条件为和谈基础,请共方迅速指定和谈代表与谈判地点。李宗仁这一系列的谋和举动,无不令世人瞩目,沪宁一带,和平气氛亦随之高涨。
他的这些措施,皆是以他的“法统”地位来对抗作为国民党总裁的蒋介石“党统”地位,以期联合党内外各民主派别,与共产党进行和平谈判,划江而治,从而开创一种新的政治局面,以巩固他的权力,既能阻止解放军渡江,又能制止老蒋卷土重来,还可得到美国的大量援助。
“都10点钟了,他们怎么还没来呢?”郭德洁看了看腕上那只小手表,急得再也坐不住了。她今天穿件银灰色裘皮大衣,显得雍容华贵,这将是她第一次以总统夫人的身份露面的机会,无论从穿着打扮上,还是言谈举止上,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对啊,怎么还没来呢?”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宗仁,也沉不住气了,不由伸头在窗口朝大院子里望了望。
据李宗仁的吩咐,今天劳军由他亲自率领,到雨花台、狮子山一带看望官兵、发放赏银。规定10点钟以前,内阁各部长并五院院长乘车到总统府门前会齐出发,但赏银必须在9点以前领出运到傅厚岗官邸。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一早便奉命到中央银行南京分行取钱去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刘士毅终于回来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气得两只腮帮子像个吹鼓手一般,报告道:
“总统,没……没钱啊!”
郭德洁一听,两条眉毛顿时一竖,训斥道:“士毅,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开口就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
“怎么回事?你慢慢讲嘛。”李宗仁皱着眉头,声音倒还平静。
“银行说没钱可支,拿不出这么多现大洋。”刘士毅报告道。
“他们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作为总统要几万元慰劳首都卫戍官兵,他们都开支不了,真是岂有此理!你再去责问他们,叫他们无论如何给我把钱弄来,否则,前线官兵岂不说我言而无信!”李宗仁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没有钱怎么去劳军呢?而且每个官兵发大洋一元这个消息,他已向卫戍司令张耀明和副司令覃异之讲过了,这话是不能收回的呀!
“我都快把嘴皮磨破了,他们开始说没有钱,后来会计科长说,蒋总裁有令,银元全部运往台湾存放,自他下野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除非取得总裁的手令,方能支领。”刘士毅唉声叹气地说道。
“岂有此理!”李宗仁大声斥喝道,他那国字脸被忿怒绷得紧紧的。果不出所料,老蒋是要把他当傀儡,连几万元的开支都不肯把权放给他,这代总统还算什么呢?
刘士毅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才好。郭德洁气得嘴噘起老高,看来,她今天为了作为中国第一夫人露面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没有赏银,如何劳军?新年大吉,便是叫花子登门求乞,也得施舍几文呀!何况去慰劳那些看守南京大门的官兵呢?当然,如果硬要她掏腰包的话,几万块钱她也掏得出,竞选副总统时,各种竞选费用便用了一千多根金条,合大洋也有一百多万,劳军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这两者毕竟是不能划等号的!
“于院长和居院长到!”侍从官进来报告道。
李宗仁一愣,于右任和居正这两位元老怎么来了?他忙说一声:“请!”于、居两位进入客厅后,拱手向李宗仁夫妇拜年,李宗仁和郭德洁忙强打笑容,向于右任和居正施礼,侍从人员跟着上来敬茶。
“听说德公今天邀我们去劳军,兄到总统府门前等待多时,不见人来,特到府上拜年,顺便探探消息。”年过七旬的监察院长于右任,胸前长须飘飘,是位庄重正直的老者,落座后便问起劳军的事来。
于右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得李宗仁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他才说道:
“蒋先生把银元都已运往台湾存放,银行里支领不到现洋,劳军的事,看来……”
看着李宗仁那难堪的表情,于右任早已明白一切,他意味深长地叹道:
“德公,只有实现真正的和平才有前途啊!”
司法院长居正说道:“听说孙哲生院长把行政院搬到广州去了,阁员们都悄悄地去了上海,节后便往广州办公,不知德公知否?”
李宗仁听了,简直有如听到总统府崩塌了一般,使他大惊不已。如果孙科把行政院搬走,在南京便剩下李宗仁这空头代总统了,他如何能代表国民政府呢?与共产党和谈,划江而治,争取美援,制止蒋介石卷土重来,岂不变成了泡影?他估计孙科无蒋介石暗中指使,是没有这般胆量的,老蒋釜底抽薪,无非是要李宗仁只能做个驯服的傀儡、工具,不能有任何作为。特别是他上台后发表的七大和平措施和致中共主席毛泽东的电报,使他在政治上赢得了一定声望,蒋介石在幕后忌恨,把孙科拉到广州台湾去,造成府院分裂,使李宗仁动弹不得,老蒋才便于从中操纵。
“孙哲生此举,宗仁委实不知!”李宗仁强压愤懑,半天才说出话来。新春大吉,对李宗仁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劳军无钱,府院分裂,这些晦气事全集中在大年初一这天,叫他如何不气!
“我们的政府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居正的资格很老,民国4年春,孙中山任命他为山东讨袁军总司令时,蒋介石还是他手下的参谋长,他说话坦率极了,“说它在南京吧,却只有你李德公这位代总统,说它在广州吧,又只有孙哲生的行政院,说它在溪口罢,但那里只有一个已经宣布‘引退’的蒋先生,这局面,唉!”
李宗仁只感到头脑发胀,心头像被无数条细绳子紧紧勒着似的,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国民党和它的政府已经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这样的政府,能战吗?能和吗?这一切都是蒋介石造成的啊!但是,李宗仁的性格和他对南、北朝局面的向往及与蒋介石几十年的较量,决定了他不甘心屈服和抗争的意志。他像一位指挥一场已打得无法可赢的战争的统帅,仍在沉着地运筹帷幄,以他不屈的个性去强行扭转自己的逆势。他望着于、居两位元老,说道:
“宗仁个人的命运微不足道,只要国脉尚存一息,我就要坚守总统府岗位,誓不后退。孙哲生之去广州,恐是受人暗中指使,过了年,我就去广州把他请回南京,共撑危局!”
于右任捋着须,点头道:“应该这样。”接着他又深为关切地问道:“德公曾说一定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二位,不知近日张、杨可否得释?”
“我已于昨日给参谋总长顾祝同下了个条子,要他负责释放张、杨两人。”李宗仁颇有把握地答道。
“如张、杨能得释,德公上台便是做了一桩大好事!”居正这话,说得简直如同一首回文诗,似乎专门提醒人们倒转去理解他的意思。
他们又扯了些关于和谈方面的事情,于、居已知今天劳军去不成了,便告辞而去。送罢客人回来,李宗仁无所事是,从花园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卧室、办公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窜。郭德洁无精打采地坐在房间里,把那身华贵的银灰色裘皮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取下穿起来。她像一位打扮得整齐、准备上花轿出嫁的新娘,却又偏偏临时接到男方家中发生变故、不能前来迎亲的通知,只得空欢喜一场,伤心地看着自己那些嫁妆黯自惆怅。
李宗仁和郭德洁便这样度过了他们有生以来气氛最为黯淡低沉的一次年节!
过了节,李宗仁毫不犹豫地直飞广州,请孙科把行政院迁回南京办公。
孙科实在没料到李宗仁会亲自飞到广州来请他。自从副总统竞选被李宗仁击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对竞选中桂系揭他的隐私,更是怀恨在心。蒋介石为了安抚孙科,让他当了行政院长。蒋介石于1月21日下野后,李宗仁以代总统身份上台,孙科心里很不舒服,私下对人发牢骚道:“我与李宗仁这个军阀没法合作!”蒋介石在溪口正欲拆李宗仁的台,让他当傀儡,便给孙科打电话,要他将行政院迁至广州办公。孙科正想摆脱李宗仁的控制,便要他的阁员们于节前悉数到上海,节后到广州,及待李宗仁得知时,南京只剩下了他这个没有行政机构的光杆代总统了。孙科到了广州,正在看李宗仁唱独脚戏的笑话。正在这时,李宗仁突然飞到广州来了,他不得不出来和李应酬一番。
“哲生兄,中华民国首都还在南京,行政院乃政府的行政机构,应立即回到首都去,以便府院一致,共支危局。”李宗仁与孙科一见面,便诚恳地劝他回去。
“唉,德邻先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回南京去?”孙科直摇头,说道,“听说解放军前锋将抵浦镇,南京已在解放军大炮射程之内,为使政治重心不受军事上的威胁,行政院才迁到广州来的,现在怎么还能迁回呢?”
“哲生兄,记得民国16年8月,你和组庵先生代表武汉方面来宁会谈宁汉合作事宜,时值孙军渡江,南京危急之际,你我之间,是曾共过患难的啊!再说抗战八年,我们哪一天不是在敌人炮火轰鸣下度过的呢?今天党国危急,不亚于抗战时代,此时此际,唯有你我携手共进,坐镇首都,党国前途尚可有一线转机,否则,政府分裂,军心焕散,言和言战都将成为画饼,我等亦将为历史罪人矣!”
李宗仁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却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孙科仍不为之所动,最后干脆以身体不适,需在广州治病为名拒绝重返南京议事。李宗仁急得不知所措,在他来广州之前,已商请颜惠庆、章士钊、江庸和邵力子4位有声望的人士,组织了“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去北平试探和谈。这4位老先生到了北平后,受到中共北平市长叶剑英将军的热情接待,旋又应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和副主席周恩来之邀赴石家庄晤谈。看来,国共再度和谈之门已经打开了,形势已经有了转机。但是,如果孙科硬不把行政院迁回南京去,到时,李宗仁这代总统又怎么能够与共方和谈呢?共产党不承认他的政治地位,不以他为和谈对手,那一切就完了。正在急切之际,张发奎到宾馆来访,李宗仁忽然灵机一动,喟然长叹,说道:
“向华兄,我觉得这个家实在没有办法再当下去了,与中共和谈也实在负责不了,现在老蒋仍在幕后多方掣肘,汤恩伯拥兵沪宁,不听我指挥。就以我个人现在的名份来说,总统下台后,应由副总统升任总统,这是宪法所规定的,但他们都以老蒋并非永远辞职为理由,只能让我以‘代总统’的地位行使职权,这在法律上就成问题,纵令将来和谈协定讲妥,由我签字和发布命令,他们也可以否定而不执行的。我看这个局势还是大家不理,都撒手好了!”
张发奎一听,急得立即跳了起来,忙说道:“德公,现在我们绝对不可消极,只要你坚持下去,就可以保有和谈的地位与随时争取和谈成功的机会。老蒋阻挠不足为虑,法律效果更不成问题,现在老蒋的赌本已经输得差不多了,很难有再起的可能。如果我们与中共和谈成功,即便不用总统的地位,亦将会得到更多人的拥护,而为众望所归,那时蒋派中人,也将有一部分站到我们方面来,老蒋也就更加孤立了。至于广东方面,余汉谋、薛岳均表示拥护你,粤桂联盟这个担子,我可以完全担负起来。现在两广总的力量,就已超过了老蒋的力量,何况蒋派中人也未必个个对蒋都是死心塌地的。”
“向华兄,想当年我们在广西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在老蒋的重重压力之下,不但生存了下来,还站稳了脚跟,现在,重温这段历史真是令人无比感奋啊!”
“德公,”张发奎坦率地说道,“两广应该大联合,蒋家天下,原是我们两广人打出来的。后来何以这样失败,说到底就是不能团结,两广事变、粤桂问题等等就是不团结闹出来的。现在应该粤桂大团结,以两广为核心,方能实现反蒋抗共的大业!”
李宗仁拉着张发奎的手,激动地说道:“向华兄,让我们再共患难吧!”
“德公,有事你只管下命令就是,我张发奎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张发奎本是军人出身,又是个性格爽快之人,当下便拍起胸膛说话。
“现在,我正争取与共方讲和,做到划江而治。已请颜惠庆、章士钊、江庸和邵力子四老,组织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前往北平试探和谈之路,一有结果便派出政府代表团与共方正式和谈。可是,目前政府内部四分五裂,在陈立夫等将中央党部迁穗后,孙哲生又步其后尘将行政院搬了过来,这个烂摊子,如何能够反蒋抗共?”李宗仁用求援的眼光看着张发奎。
“这个不难!”张发奎把拳头一挥,“中央党部那些家伙,都是蒋的嫡系,到时我把他们来个一网打尽,让老蒋也尝尝我们的厉害!至于孙哲生的行政院返京问题,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好了,你要没别的事了,明天就可返京。”
张发奎不愧是个爽快之人,李宗仁便不再多说。第二天,他去看望孙科,告知即日返京,并宽慰他好生养病,关于行政院迁回南京的问题,李宗仁再也没有提起,倒弄得孙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李宗仁由广州飞桂林、长沙、武汉与黄旭初、程潜、白崇禧等晤谈,一路巡视,在他返京后的第三天,孙科和他的阁员们也都全部回到南京,蒋介石要把行政院移到广州,欲使府院分裂的企图终未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