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16日凌晨2点,北平六国饭店5楼一间房子里,依然亮着灯,阳台上伫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凭栏而立,眺望着黑沉沉的南方。他,便是南京政府和谈代表黄绍竑。
几分钟前,他刚在会客室送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虽然周恩来嘱咐他好好休息,但回到房间里,他却无法安睡。周恩来的话一直在他耳畔回荡着,像春雷一般震撼人心,像北平的春风似的使人感到冷冽而又惬意。
“现是在4月16日凌晨2点钟。”周恩来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神采奕奕地说道,“南京国民政府对于中共代表团所提这一个和平协定的回答,我们愿意等到20日。”
黄绍竑郑重地点了点头。周恩来接着又说道:
“当然,我们很愿意以双方的努力,促成和平协定的签定,所以在和平商谈开始我们就表示过,希望李德邻先生、何敬之先生、于右任先生、童冠贤先生,到北平来参加签字,使得中国早日变成和平的国度。我们非常热烈地期待这一个日子来到。我们之所以定出期限到20日为止,就是为了适应全国人民热切的期待。”
周恩来以期待的目光看着黄绍竑,说道:“以上这些话,我们希望季宽先生回去转达南京政府。”
“好的。”黄绍竑仍郑重地点着头。
“有许多朋友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有的时候是很硬的,不过我们也是根据原则才这样做的:我们要是从四面八方讲敷衍,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因为我们要替人民做事,就要对反对人民的分子加以打击,使人民的力量生长起来。我相信季宽先生和南京代表团的其他几位先生,在交换意见的十五天中,对我们一定有了相当的了解。我们认为确实只有在这个原则下,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们就不能不有所坚持,以强硬的态度来解决。但是只要原则上解决,其他还是要大家来协商。只要协定签定了,以后一切的事情,还是可以像我们昨天一样,在一个屋子里商量办理。这一点,我们也希望季宽先生给我们转达。”
黄绍竑又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协定是很好的。但是,要南京方面在上面签字,照我看至多是五十对五十的希望,或者还要少一些,我努力去进行就是了!”
“我们认为,这个方案在南京代表团,在南京当局,在南京方面爱好和平的人士中,是一定可以接受的;但是我们也料到,南京的好战分子是一定不会接受的——其实,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接受的。”周恩来的话说得深刻极了,坦率极了。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黄绍竑连连点头,这并不是出于礼貌性质的附和,而一种真诚的感悟,正像有人告诉他,再过几小时天就要亮的道理一样。
“白健生先生的一位外甥海竞强,在山东莱芜战役被我们俘虏,我们请季宽先生把他带回去。”周恩来说着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的手,“季宽先生多加保重,我们在这里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送走周恩来,黄绍竑的心脏跳动又加快了,激动、惭愧、痛楚一齐涌上心头。“四·一二”清党,他从上海一个电报打回广西,有多少共产党和革命青年人头落地;民国16年8月,周恩来、贺龙、叶挺率“八一”起义军由江西进入广东潮汕,黄绍竑调集桂军黄旭初、伍廷飓部,阻击南下的起义军,他躺在担架上亲自指挥,桂军攻入潮州,将起义军打垮。22年前,他打败了共产党,打败了周恩来,22年后,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他是代表国民党到北平来向共产党求和的。可是,代表共产党的周恩来,并没有以战胜者自居,更没有要清算黄绍竑的反共的历史旧账。
“共产党人的胸怀,装得下整个世界,他们是注定要胜利的!”
黄绍竑喃喃自语。几天前,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先生,接见了他和刘斐。毛泽东明确地告诉他:“如果李宗仁同意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则将来可选为联合政府的副主席。白崇禧所率领的部队可以继续留驻武汉,也可以开到两广去,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军事管制和土地改革。白崇禧喜欢带兵,他的广西部队才十几万人,将来组织国防军,我们可以让他带三十万兵,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李济深更是谆谆劝导他:“季宽,你回去一定给德邻和健生讲清楚,除了和平再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是最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李济深应中共的邀请,于去年12月26日,乘船离开香港,今天1月7日到达大连,进入共产党的东北解放区,后来到北平。白崇禧为了推动和谈,曾要黄绍竑从武汉到香港去请李济深,可是李已离港北上,黄绍竑扑了个空,他到北平来才见到李济深,两人畅谈时事,抚今追昔,俱有同感,黄绍竑又与前不久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重大贡献的前华北“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将军晤谈,使他更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坚定了以和平解决国内局势的信念。昨天晚上,国共双方代表团在中南海勤政殿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谈,产生了《国内和平协定》这一重要历史文献。南京政府代表团决定派黄绍竑代表和屈武顾问,带这个文件回南京去,劝告李宗仁和何应钦签字。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携带《国内和平协定》飞返南京。昨晚的会议由午夜一直开到今天凌晨一点,后来又与周恩来交谈,他虽然疲劳,但却无法躺到床上安睡。他站在阳台上,思虑着回南京后如何说服李宗仁和白崇禧接受《国内和平协定》,他想来想去,感到没有多少把握,因为李、白所要的划江而治的“和平”,在这个协定上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周恩来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不管南京政府在协定上签不签字,解放大军都是要渡江的!
“德公啊德公!”黄绍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在这关键时刻,你可要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呀!”
黄绍竑和李宗仁虽然有过几分几合的历史,但两人却一直保持着很深的感情。若论智谋,李宗仁不及白崇禧和黄绍竑,但李宗仁却以他宽厚的秉性赢得了黄、白的拥戴。黄绍竑认为,李宗仁不是个固执的人,有可能说动他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而白崇禧呢?黄绍竑则认为不可能接受这个协定,因为在坚持划江而治这个观点上,白崇禧要顽固得多。但是,桂系内部的大事,素来是李、黄、白三巨头商量决定的,如果李、黄坚持要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白崇禧大概也不好硬反对。李、黄、白一致了,就不怕蒋介石在幕后阻挠了。
“这样做,也就对得起国人啦!”
黄绍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也许,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真正考虑过“对得起国人”这个重大问题,而现在,他不仅在深切地考虑和关注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开始做了,他怎么能不兴奋呢?过去,在蒋、桂战争中,桂系打了败仗,在蒋介石的大军把广西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脱离了李、白,投到了蒋介石的怀抱中;今天,国民党战败,他又从国民党营垒中投入共产党阵营,也许,现在和将来,都有人会骂他是个“投机政客”,但是现在他愿捧出自己的那颗心来,让人们看一看,他是对得起国人的啊!感情的洪波在胸中起伏激荡,他忍不住要呼喊,要向世界庄严宣告,他要捧出自己那颗心来——真正的属于正直的中国人的那颗心!
“真为难你,像这样的条件也居然带得回来!”
白崇禧把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说道。黄绍竑忍着气,耐心地解释道:
“健生,像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的啦。经过多次讨论,共方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见四十余处的过半数。”
黄绍竑扳着手指头说道:“第一,关于中共所提惩办战犯问题,经过多次讨论,已删去‘首要次要’、‘元凶巨恶’等字样,对能认清形势、确有事实表现、有利于和平解决国内问题者,都准予取消战犯罪名;第二,把‘南京政府和所属部队置于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指挥统辖之下’一句也改换了,所以代表团一致意见,认为尽管条件高些,如果能了然于‘败战求和’、‘天下为公’的道理,不囿于一派一系的私利,以国家元气、人民生命财产为重,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白崇禧拍案而起,情绪异常激动。
“请讲吧!”黄绍竑点点头。
“共产党无论如何不能过江!”白崇禧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黄绍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办不到!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把话讲死了:南京当局在这个协定上签不签字,解放军都要渡江,而且限定我们在4月20日前答复!”
“他们一定要过江,那仗就非打下去不可,还谈什么!”白崇禧感情冲动,毫无商量的余地。
黄绍竑的忍耐本来就有限,他见白崇禧摆出一副毫不讲理的蛮劲,便反唇相讥:
“现在要打,只有老蒋才有资格。他暂时下野,你可以亲自到溪口去负荆请罪,请他出来,因为他是一贯主战的。我们以主和起家,只有和平才有出路,再主张战争,就是死路一条!”
“北伐时,我们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今天,也还可以穿草鞋上山,同他们拚到底!广西人是从来不投降的!”白崇禧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那副近视眼镜片后面,燃着两团仇恨的火,也不知道他是恨黄绍竑劝他“投降”,还是恨共产党要过江,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嘿嘿!”黄绍竑冷笑两声,“打正规战都已经输了,还打算穿草鞋上山?你不知人家是打游击战的老祖宗?和谈最先是你唱出来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希望和平,可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怎么能在一个月之间出尔反尔呢?难道你连点儿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都没有了吗?”
白崇禧听黄绍竑居然指责他没有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更是气得火上加油,他用手指着黄绍竑,狠狠地说道:
“哼!你黄季宽有道德,有品质!民国11年,你背着德公拉上部队出走;民国19年,我们打了败仗,你又从广西出走,投入老蒋怀中;现在,时局不利,你又要背叛团体,甘心投共,你你你……才是一个十足的毫无道德品质的投机政客!”
“你给我住口!”黄绍竑一脚踢翻了沙发前的那只紫檀木茶几,几上的茶杯和点心盘子,哐当一声滚到地上,他也顾不得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了,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两手叉着腰,冲着白崇禧怒斥道:
“好呀,白健生老弟!民国16年8月,我带兵在潮汕打败了周恩来的起义部队,这次我到北平向中共求和,共产党和周恩来都没有翻我的历史老帐。你老弟倒来揭我的老底了,今天,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算了,算了!”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李宗仁,看见黄、白两人闹得实在不像话了,才站起来,以老大哥的姿态把他们拉开,一个个将他们推到沙发上坐下。
原来,当李宗仁接到黄绍竑将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的消息时,便急电召白崇禧和黄旭初到京,以便和一白二黄商讨对策。因此,黄绍竑一飞到南京,李宗仁便命人将他接到傅厚岗69号官邸,立即召开秘密会议。李、白、黄都以急切的心情,注视着黄绍竑的面部表情。仿佛他的面部表情便是签筒里的一支签,能预卜桂系团体的兴衰、江南半壁的存亡。只见黄绍竑满面春风,和李、白、黄一一握手,他们那紧张的心情这才有所松弛。到了李宗仁的内客厅,黄绍竑把只黑色皮包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看这个协定是很好的。德公签字后可有如下的好处:第一,德公可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第二,广西子弟兵可以保存下来;第三,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
白崇禧忽然觉得黄绍竑的话不对头,因为共产党许下的任何好处他都不感兴趣,他最关切的乃是“过江”问题,而黄绍竑却只字不提这个问题,他便打断黄的话:
“季宽,其他的先别说,你快把协议拿出来让我们过目。”
黄绍竑笑了笑,便不慌不忙地打开那只黑皮包,取出《国内和平协定》文件,送到李宗仁面前,继续说道:
“这些条件,对我们都是十分有利的。在北平,我和李任公长谈了几次,他一再嘱咐我们,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对得起国人,对得起子孙后代……”
白崇禧对黄绍竑的话已不再关注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宗仁那国字脸,像一位老练的相师,要从对方那眉宇之间看出吉凶祸福来。黄旭初却如刚迈入私塾的学童一般,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只管盯着面前茶几上那微微冒着一丝丝清香气的茶杯口。李宗仁终于从鼻梁上取下那副黑边老花镜,他面色沉郁,拿着《国内和平协定》文件的右手有些颤栗,因为通观全篇,均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就地停战”和“划江而治”的条款,他感到绝望和彷徨,背脊上一阵阵发凉,他把文件递给白崇禧:
“健生,你看看吧!”
李宗仁开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美丽牌香烟缭绕的烟雾,在他面前回旋、飘逸,但无法遮住他那表情渺茫而痛楚的国字脸。黄绍竑看了李宗仁一眼,不由大吃一惊,他正想跟李宗仁再说些宽慰的带原则性的话,白崇禧却已怒发冲冠,把《国民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毫不客气地指责起黄绍竑来。于是,便爆发了刚才那场黄、白之间的冲突。
“旭初,你也看一看吧!”李宗仁对默默静坐的黄旭初打了下招呼,用手指了指被白崇禧摔在一旁的那份《国内和平协定》。
“好,我看。”黄旭初站起来,谨慎地拿过文件,不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刚才,季宽讲了不少,似乎对我的出处甚为关心。”李宗仁又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道,“这些,不用共方和我的朋友们过虑,我这个代总统,是为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那就应该去职,以谢国人!”
李宗仁那沉重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黄绍竑那隐隐作痛的心胸,他用手本能地捂着心窝部,也许是想减轻心脏的痉挛,也许是为了防备李宗仁“重锤”的敲击。白崇禧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斜靠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右手使劲地揉搓着沙发扶手,摆起一副要清算黄绍竑的架势。待李宗仁说完后,他愤然说道:
“政府派出的谈判代表团,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政府的立场,已有‘腹案’为据。但是,你们没有坚持我们的基本立场,实有负重托。”
“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们桂系团体所面临的形势,既不是民国14年,你我到广州去谈判加入国民政府;也不是民国26年,老蒋请你和德公出来抗日;那样可以讨价还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当前在军事上,我们既不能与共方保持均势,试问在政治上能求得绝对平等的地位吗?”
黄绍竑激动得声泪俱下,他从李宗仁面前,走到白崇禧面前,又走到黄旭初面前,一边走一边说:
“德公呀!健生呀!旭初呀!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绝不可与蒋介石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可以退保台湾,苟延残喘,我们,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
李宗仁垂着眼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白崇禧两只手使劲地抓着沙发扶手,那暗红色的平绒沙发套,差点儿被他撕破;黄旭初已看完《国内和平协定》,只是低头不语。他明白,黄绍竑的话是正确的,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老蒋的几百万装备精良的部队都被打垮了,广西那点儿部队又如何能挡得住解放军过江?但他不能说话,他是以李、白的意旨为意旨,替他们在广西当家的。李、白说打,他就回去征兵征粮,应付战争;李、白说和,他就回去发动广西参议会,大喊和平的口号。总之,他和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此之外,他不再考虑别的路子。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聋了?哑了?”沉默,也是一种严重抗议的表示,黄绍竑深切地感觉到了李、白、黄对他不满的态度。他提高嗓门,严厉地喝问着:“我们几个人,自投入军校,就是同学,投入军旅,成了同事。几十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多少艰难和绝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像今天这个样子的!”
“咚!”的一声,白崇禧投袂而起,对黄绍竑厉声喝道:“黄季宽,要不是看在几十年的情面上,我今天就要对你不起了!我从带兵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要敌人向我投降;我从太史公那里,也只懂得有断头将军而无投降将军的道理。共产党不过江,就什么都好商量,他们要过江,我就只有打到底!”
白崇禧接着对李宗仁说道:“请德公转告老蒋,要他出国避开,否则他在幕后掣肘,尽出难题。要何敬之命令汤恩伯,立即将所部全力从上海延伸到长江中游,与华中部队紧密联系,以阻共军过江。老蒋把中央银行的金银外币都运到台湾去了,目下军费开支浩繁,请德公命何敬之与蒋交涉,将一部分金钞运回大陆,以备急需。”
白崇禧又对黄旭初吩咐道:“旭初,你马上回广西去,抓紧征兵征粮,务必在两个月之内为我征到20个团的兵员。我将命李鹤龄回去桂林主持绥署工作,实施总体战,作好上山打游击的准备!”
黄旭初点头受命。白崇禧又对李宗仁道:“德公,我现在就飞回汉口加紧布置江防,准备在华中战场决战!”
白崇禧说完,也不理会黄绍竑,迳自走出去,回白公馆带上随从副官、参谋,驱车到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乘军机直飞汉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