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淮海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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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刘汝明卖友求荣

第八兵团司令官刘汝明这几天似乎心事很重。一早起来他就坐在床上发呆,一只袖子耷拉着,竟忘了穿。

院子里静悄悄的,浓重的雾如细雨似的卷卷扬扬,说不定就是在下小雨。一点儿风都没有,这个世界好像静止了一般。

不像是战场,像是他那荒僻的家乡——河北抛庄。

昨夜他做了几个梦,醒来一个也记不得了。他靠在床头想想,还是想不起来。

他预感到要出点儿什么事。

自从早些时候北线张克侠、何基沣哗变之后,西北军惨淡经营几十年,就剩下自己手下这点儿部队了。统帅部对杂牌军的态度刘汝明体会犹深。战役还未打响时,冯玉祥夫人李德全通过广播号召西北军弟兄们倒戈,蒋介石闻讯专门召见冯治安、刘汝明和孙良诚,直到三个人在蒋府酒醉饭饱,一再表示忠党报国,并联名通电拥蒋才算了事。冯治安未能前线起义,除了丢不下万贯家财和相亲相爱的小妾,这顿酒宴也起了一定作用。

李德全的声音又出现了。刘汝明忘不了自己的老统帅。他听李德全说冯玉祥将军在苏联轮船上因火灾遇难,不觉偷偷地流下了眼泪。刘汝明从小由寡母抚养成人,因家境贫寒,十七岁那年,怀里揣着母亲烙的两个小米绿豆混合面卷子,投身到北洋军阀陆建章麾下,冯玉祥便是他的营管带。他尊重冯先生,自然也尊重李德全。李德全的许多话叫刘汝明听得直想哭!是啊,西北军南征北战,为党为国多少英雄儿郎血染沙场,可到头来处处受掣,为人作俑,总是不受信任。

李德全的讲话一播出,蚌埠顿时流言四起,盛传刘汝明天天开酒会准备叛变。刘汝明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深夜,他正准备休息,猛然听见院子里一声大喝:“立正——”

他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徐州“剿总”上将总司令刘峙已经出现在他的卧室门口。

他居然不知道刘峙已经到了蚌埠!

卫士怎敢阻挡这个当朝总座,由着他直接闯进,弄得刘汝明措手不及。

“老总……”这个平日里十分爽朗豁达的河北大汉这会儿拧着浓眉,既惶惶不安又怒气难按,想必是大祸临头,又不知其中原由,便陪出艰难的笑脸:“有……有何……要务?”

刘峙稳稳地站着,将房间里审视了一遍,说:“子亮,我想知道各师驻防的确切位置。”

刘汝明迅速披挂整齐,领着刘峙来到作战室挂图前。

“各师还在原来位置嘛!”刘峙似乎如释重负,又问,“司令部其他官长呢?”

“都已经睡觉了。”刘汝明觉得特别冷,牙巴骨直打架,“通知他们吗?”

刘峙宽厚地笑笑:“别,让他们休息吧!”

刘峙放心地走了。出门时拉着刘汝明的手,无比深沉地叹了口气,表达了这位长者的同情和歉意。

那时,有人劝刘汝明到南京通过电台做个反宣传,和李德全澄辩一番。他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去,他不愿伤害李德全。“守得住大义,有何疑惧?”他对身边的人说。

但是,更头痛的事来了。近日,李德全的弟弟李连海不知怎么悄悄地到了蚌埠。李连海进过陆军大学,当过第二集团军的高参,眼下已同他的姐姐一起成了共产党的座上客。刘汝明心里乱糟糟的。李连海求见,他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见吧,不会有别的事,肯定是要他倒戈;不见吧,面子上过不去。将他抓起来送交南京,可以洗得一身清白,可实在对不起冯先生。何况冯先生刚刚遇难。他想来想去,拿出三百元钱叫人送给李连海,打发李连海走了。

蒋介石派政工局局长邓文仪这个黄埔嫡系常驻八兵团,名为慰问,实为监督,他心里极明白。这倒不要紧,令刘汝明难以忍受的是人家总打他部队的主意。

邱清泉为了将刘汝明第五十五军一八一师分割出去,对师长米文和许以高官:“探夫兄,你别跟他们走了,留在砀山将地方武装收编过来,你就作军长了。”米文和人老实,想把官当大点儿是人之常情,他留了下来。但到陈毅、邓小平挥师东来,邱清泉兵团匆忙退往徐州时,又不通知米文和,丢下米文和不管了。结果,一八一师被歼,米文和成了阶下囚。时隔不久,徐州“剿总”又命刘汝明留1个师驻守宿县。这回刘汝明说什么都不干了。

“唉!”刘汝明叹着气对战地视察官李以劻说,“他们老是想宰割我的这点儿部队!这六十八军一一九师损失很大,却无兵源补充。五十五军一八一师未归建制就被他们当替死鬼送掉了,我不心疼吗?”

刘汝明一直号称两个军6个师,其实兵力已不足4个师。他为了保全番号,从来不敢实报伤亡情况。

在蒋介石的亲信中,刘汝明觉得这个眉清目秀、举止洒脱的少将战地视察官为人还算正直。便借酒后微醺吐出胸中块垒。一是发发牢骚,二是想让蒋介石晓得统帅部的有些做法太过分了。

“你看,”刘汝明说得很慢,完全是记录速度,“我的司令部驻蚌埠市,李延年的司令部驻市外,刘老总却将警务蚌埠的任务交给李延年。这不是欺负人么?是呀,警备蚌埠油水大,收缴税捐、套运粮食、原煤运输很能发财。李延年要发财,我不要么?我的部队也要钱花呀!还有,我手下本来只有五十五、六十八两个军,刘老总却命我的六十八军守固镇,受李延年指挥,真是岂有此理!唉,总统指挥我这么多年,无役不从,现在依然把我当杂牌看,能不令人灰心么?”

李以劻心想:这你不明白的哩!你手下的副参谋长李诚一原是军统局设计委员,第二处处长陶纪元是保密局派来的,曾当过军统局华北站站长,你知道吗?你被看得死死的哩!

刘汝明当然不知道,但他时刻提防着。

昨晚又听了一遍李德全的广播讲话,他辗转反侧,越睡越冷,令卫士猛烧炭火也驱不走心头的寒意。

副官告诉他,上海来电话让他马上去接。他的妻小都在上海,还有白发老母在堂。他常常为不能侍奉母亲而歉疚。每每想起那苦难的童年,寡母带着他熬过的岁月,他就一阵心酸。他心里猛地一沉,心想该不是多病的老母……他不敢多想,忙抓过话筒。

妻子告诉他,蒋总统昨天派亲随专程来看望母亲,还给母亲送来了手杖、被面等礼物。她要丈夫代表母亲感谢总统。

一想起老母,刘汝明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坐下来,提笔草拟电文:

……总统日理万机,尚顾及家母,赏赐锦衾手杖,恩德重如山。卑职唯有效命国家,衔环结草,以报厚恩……

一夜的愁绪,又似烟云渺渺。

“尽忠尽孝,从一而终吧!”他叹口气,将那只胳膊塞进袖管。

孙良诚的到来又使刘汝明乱了方寸。

淮海战役刚热闹起来时,毛泽东对策动刘汝明战场起义并不那么当真,只是一着离间韬略。

后来,毛泽东来真格的了。18日、23日、26日迭电前线将领:“加紧对刘汝明的工作,迫其反正,是为至要。”于是,孙良诚被推上策反工作的前沿,当面向刘汝明游说去了。

孙良诚尽管也是西北军的一脉,但抗战时当了汉奸,日本投降后为蒋介石收编,效命于华东战场,很得蒋介石的信任。

解放军为了减少伤亡,尽可能地策动孙良诚这样的杂牌军将领战场起义。当时华野派周镐与孙良诚联系,周镐原系国民党军统局南京站站长,因暗中与共产党联系,并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受蒋介石通缉,逃到解放区。他被委托专做孙良诚的工作。孙良诚让周镐担任一〇七军高级参议,活动于解放军与国民党军之间。

淮海战役发起后,孙良诚几次错过起义机会,最后在邢围子附近以投降者的身份走进了华野苏北兵团的司令部。

现在,他与周镐长袍礼帽,一派绅士模样,到蚌埠来了。他的任务是说服刘汝明战场起义,保住西北军最后一炉香火。

刘汝明让自己的儿子刘铁均前去接头,从田家庵将孙良诚、周镐接到兵团部所在地——宝兴面粉公司的一间小屋里。

这天晚上,刘汝明带着副官,万分紧张地与孙良诚会面了。

孙良诚很轻松,有一种久病幸愈后的精神亢奋。他讲了他在解放军里的所见所闻,讲了苏北兵团司令韦国清、政委吉洛的盛宴款待,当然更多的是讲西北军的前途。

“老弟,不能打啦!”孙良诚粗粗的指头敲打着桌面,“西北军的弟兄经不住打啦!子亮啊,看在冯先生的份上,过来吧!”

刘汝明抓了抓后脑勺。

将八兵团干干净净地拉过去倒是不难。五十五军军长曹福林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情同手足,多少年来患难与共;六十八军军长刘汝珍是自己一奶同胞,当然更不用说了。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蒋介石待自己也不薄呀!军务局局长俞济时四年前曾与自己在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同窗共读,通过他的关系,自己得到了蒋介石的信任,哪次路过南京不被蒋介石宴请?蒋介石请他的黄埔学生吃饭从不备酒,可请我刘汝明,请我们西北军,真舍得花钱啊!但是,想想刘峙这帮人,又实在可恨!

刘汝明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说:“让我回去先商量一下吧!前线行动事关重大,弄不好兄弟相残,更难收拾。你们也辛苦了,早点儿休息吧。”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正要睡下,突然觉得不对头。同孙良诚一起来的那位是什么人?察其言,观其行,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个人得防着点儿!他睡意顿时全无,一个人来到孙良诚寝处,问:“少陆兄,陪你来的那位在解放军里供何军职?”

孙良诚笑了:“你忘了?他就是周镐嘛!三年前被通缉的周镐,那时他是军统局南京站站长,你还记得吧?”

刘汝明摇摇头,他确实不记得了。但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痉挛了一下。他最怕和军统、中统打交道。这会不会是军统设下的圈套?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惶恐,胆怯地问:“周先生靠得住吗?”

“靠得住!”孙良诚打了个哈欠,“他在共产党那边已经三年了。在这风云际会之时,别的就不去管它啦!”

“哦。”

“想好了吧?”孙良诚急于成功,“拉过去吧,还不是你老弟一句话!”

“明天你想吃点儿什么呢?”刘汝明开始打岔,“小弟一定好好款待。”

“那都是小事。”孙良诚说,“关键是赶快行动!别像我,误了时机,处处被动。”

“不能急!少陆兄,这里耳目甚多,邓文仪、李以劻都是极精明的人。你们先玩两天,不要急……”

刘汝明敷衍了一阵回到兵团部,他神不守舍地在屋里走了两圈,命人叫来二处处长陶纪元,说:“有一个情况要立即电报蒋总统。你去组织人将那姓周的看起来。”

周镐被从梦里叫醒,几个膘肥体壮的军人不由分说将他架到特务营。

孙良诚几天见不到刘汝明,又发现周镐不知去向。周镐这人总是神出鬼没,他没在意;可刘汝明几天来避而不见,令他十分恼火。他不能在这里抛头露面,只好自己关在院子里干着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寂和孤独。

刘汝明来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孙良诚心想,一定是部队安排妥当,可以立即行动了,就笑眯眯地迎上去。谁知一坐下来,刘汝明竟说:“少陆兄,情况变了!蒋总统来电召见你呀!不过,请放心,我保证你的安全。你可以乘机脱离虎口,向总统表明心迹。那个周镐是逃犯,你上了他的当,现在要他归案。保密局早侦知这件事了,实在是爱莫能助呀!”

孙良诚张着嘴,如喉咙里卡了半根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来。

保密局专门派来一群特务,将孙良诚、周镐连夜押到南京保密局监狱。孙良诚到底久驻军界,虫足百只,加之他的西北军老同事、国防部次长秦德纯力保,终得幸免。而周镐却在南京被枪杀了。

淮海大战并没有因为刘汝明出卖了老朋友而改变格局。这一阵子,南北两方对他勾魂摄魄,弄得他神不守舍,寝食难安,更没有心思率军北征了。而李延年兵出淮河,又被解放军阻击部队打得焦头烂额,寸步难进。只有黄维蒙在鼓里,至今尚在一百多里之外的包围圈里眼巴巴地盼着刘、李两个兵团的援救呢!

在那场刘伯承按孙子兵法设计的“围三阙一”的南坪集阻击战中,熊绶春的少将参谋长梁岱落入了中原野战军的口袋。几天之后,梁岱又出现在双堆集包围圈里的十四军军部门口。爱动感情的熊绶春一把抓住梁岱的双手,悲不自胜,边哭边说:“当时在战场上拾到你的皮包以为你阵亡了,我就出赏钱叫士兵们寻找你的尸体;还让人打电话通知汉口,送抚恤金给你太太。”

梁岱被俘后,谎称是十四军书记。他长得清秀,又戴个眼镜,没一点儿高级将领的富贵体态,硬是像个案牍文吏。负责收容他的那个五大三粗的解放军干部竟相信了他,问:“你还敢回十四军么?”“……”梁岱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

“你敢回,我就放你。”那人说,“只是有一个条件,帮我们带三封信去。”

那人招待他吃了晚饭,有酒有肉。梁岱更显出一副可怜可亲的样子,和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大套近乎,混得很熟。

后来,他真的带了三封信告别收容所,离开了解放军的阵地。他看看那3封信,一封是给黄维的,一封是给熊绶春的,还有一封是给八十三师师长张用斌的,居然没有给他梁岱的,他心里有些不服气。解放军将他领到前沿,指示了方向,嘱他小心爬过去。他爬到本部阵地前,哨兵喝问是谁,他站起来,端开了架子:“我是参谋长!”

哨兵警惕性极高:“不许动!什么参谋长?参谋长早阵亡了!”

梁岱解释不清,发怒也没用,被哨兵推进稻草堆里,候到天亮才准许到连部打电话。熊绶春闻讯,立即命令该团团长将梁岱护送回来。

熊绶春擦干眼泪,听梁岱讲虎口脱险的经历。梁岱无心渲染,随即将那三封信摸出来交给熊绶春。

熊绶春看了给自己的信,原来是中野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劝他投降的。“不要理它!”他将信撕得粉碎。

“那二封呢?”梁岱觉得毕竟是酒桌上受人之托,还是了却人愿为好。况且,那些土八路,特别是那个大块头的解放军,蛮有意思的。

“不要送去!”熊绶春说,“黄司令官决不会投降的!”

熊绶春将那二封信退给梁岱,正色道,“他正在气头上,小心他……”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战斗一开始,熊绶春向黄维求援。黄维派十军增援,派来一个营不战而溃,逃回原处去了。15日上午9时,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飞到阵地上空,与黄维通话:“不能照计划实施援救!”

“你不能照计划实施,我只好自己断然处置了!”黄维命令部队突围。突围就是乱跑。各部争相逃命,人和战车跑过尸体垒成的桥梁,一些没有真正死去的人,在一阵阵挣扎抽搐。一些饿昏的人在啃伤兵血腥的腿肉……

有一天,一个排长被放回来,又带来了陈赓写给熊绶春的信,信写得很严厉:限定24小时答复;信又写得很宽容:应爱惜部属的生命,投降则一律保证生命安全……

熊绶春拿着信,沉思片刻,问梁岱:“你看怎么办?”

梁岱同样问他:“军长的意思是……”

两人在掩蔽部里相对无言,静默良久,仍不敢直言。熊绶春又问:“上次被俘你见到陈赓没有?”

梁岱说:“当时我伪称是书记官,不可能见到他们的高级指挥官。你是黄埔三期,你应该了解陈赓的底细。”

熊绶春摇摇头:“共党里的黄埔生以作战勇敢著称,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陈赓的话,未必当真……”

“我在他们那里,共军对我尚好。”

“你是报的书记官,像我们这样的人,能真的不杀吗?”

梁岱极力劝说:“在这里僵持下去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也还是死。我看不如接受……”

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末了熊绶春像是自言自语道:“谷副军长如果同意,就大家干。不同意,就立刻监视他!”

他们在另一处掩蔽部找到谷炳奎副军长,拿信给他看。看毕,默默无语。他望了望熊,熊不出声。他又望望梁,梁说:“外面官兵的情况你是了解的……”话未说完,谷炳奎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大家同意,我何能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怎能对得起他!”

小马庄只是一片断垣残壁了。村西口,黄维一个人,连卫士也不带,慢慢地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一会儿,地面就一层洁白了,掩盖了昨天和往事。他踏着积雪,没有了将军的仪态和气势,纯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独行人。

如雪花旋转着飘下,天空悠悠地回荡着一个声音,冉冉摇落,直跌进黄维的耳鼓:

黄维将军:现在你所属的4个军,业已大部被歼。你的整个兵团全部被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全歼。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80里之外。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

刘伯承陈毅

1948年12月10日

黄维放下了帽耷子,那声音便遥远了。哼!放下武器?混帐!

他茫然地走着。胡髭长得很颓废了,他懒得修饰。他是个注意军人风度的人,可现在无法讲究了。胡琏又来了。他寄希望于胡琏。可是,胡琏除了凶狠地怒骂“撤了你!”“毙了你!”“押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

投降么?混帐!

大王庄失守,三十三团几乎全部战死,黄维一听,气得将电话机摔碎了。这是他在双堆集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他竟一时冲动,拔出手枪指着自己的警卫团长,大吼:“马上把阵地夺回来!”

警卫团去了,一色的钢盔如绿色的甲虫涌向前沿。可是,上去两个营,下来时已不足1个连的编制。

阵地接连丢失,周庄、许庄、王庄、杨庄、李庄……双堆集只剩下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

刚才和胡琏、吴绍周等研究好了,一定要在适当时机突围,能突出去多少算多少。可,伤兵怎么办呢?

啊!这就是伤兵住的地方?这就是十二兵团的野战医院吗?

平坦的一片麦地里,挖了几条两米宽、数十米以至一二百米长的坑。上万的伤兵就睡在这坑里,一个挨一个。没有医护人员,没有药,甚至没有人过问。身边的伤员死了,没有力量拖出去,依旧放在身边。伤重爬不出去,屎就拉在坑里,拉在脚边。

大雪纷纷扬扬,方圆两三里的麦地正在被银色覆盖。周围没有一点儿动静,纷纷扬扬的雪片旋转着降下来,降下明年的好年景,大约还有诗人们的雅兴。

黄维不是诗人。他是特意来看他的伤员的。

怎么回事?人呢?黄维打了个寒噤。全死了么?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地往前走,似乎怕踩破这巨大的寂静。他听见了,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脚下,低低的呻吟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此起彼伏,如秋夜的虫鸣……一条条伤兵坑全被雪盖住了,裹着大衣和降落伞的伤兵们还是一个个横摆在坑里,白白的,如同一个个硕大无比的蚕茧,呻吟声就是从这“雪茧”里冒出来的。

突然,一个伤兵看见了他。伤兵从坑里伸出黑得如火烧了的树枝一样的手臂,张开手指,衰弱不堪地喊:“长官,给口水吧!”

不知怎么的,在他的身前身后猛然间伸出无数双手来,黑压压的,全部抖动着……没有人,连人头都看不见,没有力气探出头来。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手掌在雪白的平原上抖动,一个声音在风雪中隆隆滚动:“长官,给口水吧——”

黄维有些心悸。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在倾斜。他不由地打了个趔趄,将脖子一缩,逃也似的走开了……

他一直走进兵团部还不敢回头看,他总觉得那个声音在背后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