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莫言曾经把饥饿带来的感觉用在了各种比喻上,如形容人与人之间的亲近,“真是天生的投缘,我也说不出个原因,就是觉肺贴着肺,肠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这大概就是跨越两个地区生活的莫言对待高密和京味儿应有的态度吧?就像妻子告诫莫言,去了日本不要说自己童年吃不饱的事情了,可是莫言还是忍不住说,并得到了大家的理解与共鸣,可见,有的时候,你并不了解,但它们就是那样自然地扭在一起。莫言的“骨瘦如柴,腹部膨大”,非洲难民般的形象,到了如今也“肚满肠肥”起来,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二、 孤独
(一) 如水孤独·动物为伴
崔健这个摇滚歌者在答记者问的时候,引用了一句周国平的话,我以为比原话还贴切:
“周国平说,一个没有社交能力的人,是能力上的缺陷,但一个没有孤独能力的人,是灵魂上的缺陷。一个人静的时候能够保证你思想的自我梳理,你会感觉自己像吸氧一样。”
莫言童年有段时间是沉默的,他不喜欢说话,或者他主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比如《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枯河》中的小虎,《罪过》中的大福子都是把说话的权利隐藏在深深的恐惧与苦难中,变得不言不语。莫言说,在他所书写的千百个人物当中,几百个人物不过是一个人物的化身,几十本书合成一本书也就是作家的自传,几百个人物合成一个人物就是“作家自我”。而如果要莫言在自己的书里找出一个代表,那就是黑孩——一个具有说话能力,但不说话的人,因为他感觉到说话是他的一种负担。可以想见,莫言就是用沉默来对抗孤独的。
还好,他有两个最忠实的伙伴——“水”和“动物”。
如水孤独
莫言的童年并不安分,他按说不会孤独,纵使十三口的大家庭满足不了他源于泥土的野性与强大生命力,也有同龄的玩伴,但乡村生活注定让一个孩子学会独立,他像浮土一般散养在村落里,他的每一次触摸,每一次磕碰,每一次哭泣与欢笑都紧紧联系着孩童源于孤独的细腻直觉。水是流动的,涨起的洪水会吸引全村的劳力修筑堤坝,留下的是全村的儿童的寂寞;水又是活泼的,流动起来充满响声,平静起来可以捞鱼捕蟹,满足孩童所有的不安分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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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最大的孤独和不孤独都自水。高密东北乡在黄河沿岸,沿黄河而居的村民世世代代练就了一身担待河道性情的功夫,他们往往身挑重担,一块一块地堆垒这条地上河的堤坝,全家的劳力倾巢出动,零落的就是孤独的孩童。小说《老枪》中秋天发了大水,小说《秋水》中奶奶生下父亲时正好发大水,小说《石磨》里的珠子父亲是入河淹死的,这些故事都和大水有关。小说《罪过》的开头,就是“我”和弟弟小福子到河堤上看洪水,小福子掉入水中的那一刻,“我”没有及时呼救,导致小福子的死亡。那一刻的“我”即便成为这个家唯一的男孩,却也要承受来自良心的孤独。
莫言一边走一边说:
“很久以前,这里一片荒地,地势低洼,老百姓喜欢到这里放牧牛羊。那时候我只有6岁,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水,我家后墙有一扇木窗,一把它推开,就能看见河水滚滚东去。发洪水的时候,河水比我们家的屋顶还要高,但凡有劳动力的男人女人都在河堤上抱着被子、砖头,甚至抱着葫芦,随时准备往出现缺口的地方填补。我站在窗口看着滔滔的洪水感到又害怕又壮观。再一个印象最深的就是青蛙的叫声,到了夜晚,周围的河水泛滥,淹没田野,成千上万的青蛙一起叫,震耳欲聋,尤其在深夜里,听起来就象发怒的魔鬼吼叫一样。洪水和青蛙的叫声是围绕我童年时期的两大记忆。”
这些青蛙后来被莫言和大江先生一合计,写进了《蛙》里,在小说中,蝌蚪和杉谷义人先生,不就是莫言和大江先生愉快的交谈吗?
大江先生接着莫言的话说: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一个少年透过木窗用惊恐而兴奋的目光追逐洪水的情景,不过,水与平原都可以看得很远。我的家乡是日本四国的山村,一到傍晚,山涧的上空就会出现灿烂的晚霞,红得就像人体流出的鲜血,有时我觉得那个情景似乎在意味着一个宇宙,就像一个小小的卵一样的宇宙。而当时,就在这样一个小宇宙的外部,战争仍然在持续,无论是大海、平原、还是山地、战火不断。我觉得夕阳的云朵就像是场流出来的人血,所以,我会把类似于幻觉的现实牢牢记住。构成我想像力的基本格式之一就是那片夕阳泛红的、犹如垂死的鱼一样的云朵,逐渐幻化为战场死去的士兵,这从来不会止息的,一直在我眼前蠕动的景象。”
大江先生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洪水。那时候,没有粮食,就挖了野菜根,这是有毒的,必须磨成淀粉,用水洗去毒素,才能吃,大江先生的母亲和舅舅办了个小工厂,屋子里放着保存淀粉的桶,洪水来了,桶一只一只被冲走,他就下水帮母亲捞,一边游,一边拽桶。这就是大江关于洪水的记忆,我想那一刻,他最怕的是和桶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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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对于莫言来说,不仅仅是想象力,还意味着不孤独。水,是馈赠,是腥臭,是恐惧缠绕着的星光,是水泊梁山映照下的历史氛围。胶河是高密东北乡的母亲河,在没有王吴水库前,胶河跟尼罗河一样,每年泛滥过后是连绵富饶的土地,这是河水满目疮痍过后无私馈赠,抓鱼摸虾则是重新安静下来的河水带给嘴巴的馈赠。小说《金鲤》中,爷爷带着孙子网鱼,网到“金翅鲤鱼”,引出一个关于“文革”时期金芝姑娘救女作家变成鲤鱼的故事,最后孙子将“金翅鲤鱼”放生,满目欢喜;小说《夜渔》中,九叔带着我去捉蟹,偶遇了美丽的精灵;在小说《红高粱》里,莫言让罗汉大爷带着余豆官去捉螃蟹,大抵也是如斯幸福。
60年代的高密东北乡是一片泽国,水很多,夏天常常连天下雨,莫言对这雨的印象可不怎么好,但却写出了《春夜雨霏霏》,那绵绵细雨下的,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可没看出一点讨厌的味道。那时候,最怕发大水,但也热闹,一发大水,贫下中农们就被号召去了胶河河堤,准备抢险。我想这大水的记忆除了在《罪过》里淹死了的小福子,多少也会出现在《战友重逢》里,两个战友多年没见,在洪水阻路的当口,灵魂与灵魂交谈,这些都是莫言在那个夏天所体会到的吧。
那年夏天,放暑假的大哥从上海回来,一下火车,步行回家,路上青蛙叫得响彻云霄,大哥明白,又要发水了。随着这些汹涌的、密密麻麻的青蛙,人们总是能预见——即将来临的河水。河水,并不总是不好,泛滥有的时候会给高密东北乡带来富饶的泥土,但这些又关一个孩童什么事情呢?孩童会把这些当做狂欢——大水,多么难得的场景!
可是,莫言脚上生了一个疮。因为遍地泥泞,母亲不让他下地。莫言当然不会乖乖地呆在床上,他家的后窗就是一条大河,河水仿佛一群扬着鬃毛狂奔的烈马,从天下而降,阵阵汹涌。莫言向往热闹的河堤,但去不了,墙上的报纸看过了,床头上的书看过了,因为认字不多,也看不了多少,就想办法看家里可以看得一切。家里的树葱翠碧绿,那棵早年的柳树已经被疯狂的人们在他3岁的时候,充当了炼钢铁的材料。那棵树数人难以合抱,莫言和姐姐对树已经有了深深的感情,现在只能干看着心疼。共产主义,加上家里是“富裕中农”,怎么有可能保住这棵树呢?十几个人拿着斧头和锯子,忙了大半天,树还是没有倒。人们开始议论,说这棵树已经成了精,以前有人试图砍它,回去都生了大病。砍树的人远离了这棵树,可是,大队长张平团过来了,非要杀这棵树,他平时就打老婆,“用枪苗子戳,用疤棍子掳,用木板子砍”,每次都把老婆打的血肉模糊,眼看就要死了,瘦瘦小小的女人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总能活下来。这队长对着砍树的人,骂:
“磨洋工吗?十几个整劳力,一天杀不倒一颗树,要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起来,杀。”
孙二走过来说明原委,最后还是在队长的坚持下,把树砍倒,但树倒的时候,把十几个人都裹在了树里,死了五个人,最轻的人也断了一条腿,折了八根肋骨。莫言的爷爷原本痛恨砍树的人,在斧子声中骂不绝口,事发后,他的脸青着,只是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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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精没有了,院子里的还有小树,这些小树不一定能成精,但会有神灵过来和它们做伴。莫言在树底下,看大癞蛤蟆怎么捉苍蝇,饿了就啃玉米棒子,啃几口扔掉,就会有苍蝇过来,一群又一群。把一个孩子关几天,他真的可以观察很多东西,除了苍蝇、癞蛤蟆,还有嫩嫩的螳螂从窗户里爬进来,向日葵、壁虎、蜘蛛……莫言的叙述真有趣,除了向日葵,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爱的东西,他就是那么不可爱,他接触者脏兮兮的土地,脚上还生着疮,玩的游戏也是捉苍蝇,把饭粒放在手上,苍蝇过来就猛地一合,就把苍蝇捏住了。看来,莫言文章里那些苍蝇,不是故意很美,而是当一个孩子脏兮兮,没有玩伴,没有玩具,他怎么会想到干净整洁,怎么会梦想着在大房间里搭积木,玩小火车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苍蝇。所以,在他眼里,苍蝇有着玉石一样的红眼睛。玉石美丽,苍蝇怎么会美?在一个孩子心里,苍蝇的美丽就是他的快乐。说来,这很悲哀。
1964年发大水,学校的院子里,老师挖个坑,就可以取水洗脸,家里的院子里也是这样神奇。学生们站在课桌上看到大水在河里肆意,每个人家里的被子、门板、墙上的砖头,都被拿走了,还会摘下葫芦、冬瓜,来挡洪水。水一旦决口了,就是被淹没的所有生活。实在挡不住了,就会炸开一个口子,让水进到庄稼里,玉米、高粱就算长得再喜人,也会被淹死。那时候,有个传说,就是以邻为壑,把邻村的河口炸开,就得到了本村的丰收。还说用一只绑着绳子的青蛙,放它到河对岸,让它用爪子挖,挖开后,本村的威胁就解除了,所以大家就会到河堤上巡逻,生怕邻村会使这种坏招。爷爷说,青蛙不可能,没多少力,要是大鳖还有可能,鳖的前爪力量很大,可以完成这项工作。洪水要是开了口子,就再也拦不住了,整个村子,任由他肆意,人只能跑掉。我记得很小时候,有人说,为了保证城市的安全,洪水来袭,实在防不住,就让水淹村庄。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大水无情,家园被冲毁是谁都不乐意看到的事情。有“雨、水”的小说《秋水》,被莫言称作是他第一次写有“高密东北乡”字样的小说,只是发表顺序上晚于《白狗秋千架》。
只有水过了,才可以看到一缕阳光,稠云中,阳光的笑脸是多么难得。大地像是一个烧开的锅炉,热气腾腾了……70年代,竟然常常旱着,有时候,三个月都不下雨。全村人花大力气抗旱,收效甚微。乡村的青蛙有了新的伙伴,渐渐有了从巴西引进的牛蛙,这牛蛙占据了高密东北乡的领土,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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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怎么会安分呢?两岁时候,他贪玩扳断奶奶如厕时用来起身的木棍儿,不慎掉进粪坑里。高中放假在家的哥哥听到哭喊后把他从粪池里捞出来,带到河边,用珍贵的肥皂在他身上搓洗滑动,正午的阳焦烤着大地,白花花的鱼热翻了肚皮,肥皂的香味环绕着他灼热的身子,追随他多年来的时时回忆。肥皂,或许是普鲁斯特的玛德琳,是贾宝玉从林黛玉袖中嗅到的冷香,无论时光变化多久,都把那段记忆当做微妙的体验带回来,亦或是把乡村孩童关于粪坑的内心隐秘一股脑儿展现出来。“掉入”在乡村孩童中若不常见,他就不会在不久之后又掉进水缸里,这次救起自己的是母亲。那已然不是糗事,而是洪灾泛滥之外水给的些许乐趣,因为行年渐长,再也没有一个大哥会捞起粪坑中的他,再也没有一位奶奶表扬孙子扳得好,替奶奶挡了灾,再也没有一位母亲会把他从清水缸里拎出来。粪坑、水缸,或者命中注定他会被腥臭污染,又在不久以后被亲人们洗涤干净。
那次进入粪坑的记忆还没尽退,四岁的莫言又和热水打起了交道,或者,两岁那年的河水被烤灸到四十度,热得那个不情愿下水的孩子不得不被大哥按下去,以至于,四岁的莫言打碎了一个热水瓶。1958年的热水瓶算是贵重物品。他拎着一壶热水,一不小心,热水瓶碎了一地,闯了大祸的孩童吓得拔腿就跑。闯祸在四岁的孩童心中意味着挨打,打碎了贵族般的热水瓶就像是《檀香刑》里得罪了圣上的小虫子,恐惧到了极点,钻进草垛一个下午没有出来。直到晚上,焦急的母亲温柔地叫他的乳名,他才从草垛里出来,见到一头星光的母亲。热水瓶已然不是热水瓶,而是关于恐惧的温柔抚慰。
有人质疑莫言故事的真实性,比如:“提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让13岁的二姐,9岁的二哥去干才合适,让4岁的莫言去不合情理。……1958年暑假,莫言的大哥、二姐、二哥应该都放假在家,父母为什么不安排他们带带这个3岁的小弟弟?”1958年,暑假自然是指的三岁掉入粪坑的那一次。我想,这些记忆应该是真的,因为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不合常理的,况且,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分别呢?跟故去的时代一样,不过是一个孩子在孤独时候留下的印记,或者是调皮的,或者是黠慧的,只是这些故事在莫言那里,或者他大哥那里,都被叙述的很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