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中说:
“我小时经常跟随着村里的大孩子追逐着闪闪烁烁的鬼火去邻村听戏,萤火虫满天飞舞,与地上的鬼火交相辉映。远处的草地上不时传来狐狸的鸣叫和火车的吼叫。经常能遇到身穿红衣或是白衣的漂亮女人坐在路边哭泣,哭声千回百晰,与猫腔唱腔无异。我们认为她们是狐狸变的,不敢招惹她们,敬而远之地绕过去。听戏多了,许多戏文都能背诵,背不过的地方就随口添词加句。”
可见,戏文也是莫言创作的一种源泉。
其实童年的乐趣还包括“跑龙套”,莫言叙述道:
年龄稍大之后,就在村子里的业余剧团里跑龙套,扮演一些反派小角,那时演得是革命戏,我的角色不是特务甲就是匪兵乙。
这种经历在《我们的七叔》里有写到,里面的七叔为了不离开他的宝贝衣服还整日跟着他们这些“演员们”赶场呢!
5
莫言的馋则是有目共睹的,在“饥饿的荒唐”那一章节里,就着重写莫言的吃,包括这馋。莫言偶尔也在小说里细数他做过的坏事,比如《酒国》里,“莫言”办得的坏事被娓娓叙述而来。
那小子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六岁时他点了一把火烧了生产队里的仓库。九岁时迷上了一位姓孟的女教师,一天到晚围着人家的屁股转,十分讨人厌。十一岁时去偷西红柿吃被人逮住挨了一顿好打。十三岁时偷萝卜被捉住当着二百多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宝像请罪,这小子记性不错,背书一样,把人逗得乐哈哈,回家被他爹臭揍一顿,腚都打肿了……(第五章四)
后来,莫言因为写作文常常受到表扬,尾巴就翘起来了,话多了,人调皮了,更馋了。喜欢多说话,看热闹,冒傻气,作怪,比如跟人比赛偷吃学校里的煤块儿,喝墨水。一次,因为喝了一整瓶的民生牌墨水,莫言满口蓝牙,面目狰狞,正好被老师看到,讥讽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他还看不惯老师用普通话讲话,上课做小动作,因此常常被老师罚站。
最经典的事件,就是因为口没遮拦在学校受到警告处分。莫言很怕父亲知道,但村里姓薛的闲汉还是告诉了父亲,父亲问他的时候,他只有坦白从宽,父亲反倒是舍不得打死这个“祸害”。那个年代,受到处分是极其不光彩的处罚,有些要记入档案,跟随一生。莫言在处分撤销后,每次填表还在犹豫是不是写上自己曾经的处分。其实本来小学生的处分就不必写进档案,加上是撤销的处分,莫言的担忧多余了好多年。
6
1966年莫言上了5年级,文化大革命来了,“文革”刚开始,莫言也编过顺口溜,批“三家村”:
“三家村、四家店,都是一些大坏蛋。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合伙去偷瓜”。
只是没多久,就被老师告知过时了。
在上海读大学的大哥回家探亲,说起了上海的“一月革命”,造反派如何夺权。上大学的哥哥还说他们这帮小孩子不是造反,就会拍老师马屁,莫言受到刺激,立马跟一帮孩子成立了“蒺藜造反小队”,蒺藜呢,是一种农村的植物,有刺,象征着他们有刺,能扎人。接着出了“蒺藜造反小报”,莫言大笔一挥写了首诗《造反造反造他妈的反》:
“造反造反造他妈的反,毛主席号召我们造反!砸烂砸烂全砸烂,砸烂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结果第二天,小队成员集体叛变,都向老师报告,老师则认为不是他在挑头,他才多大点人呢?挑头的肯定是他大哥。父亲害怕被告到他大哥的学校,会连累大哥的前途,所以没少骂他,在《枯河》中,小虎的哥哥因为小虎失去了参军的资格,也加入了拷打小虎的队伍,这种“连累”心理展现无遗。
莫言他们还占据了学校的黑板报,开展革命的攻击,其中“最有面儿”的事情是和杜云雨几个人一起去青岛串联,结果“丢了面儿”。一众小崽子走到胶州就累得“草鸡”了,蓬头垢面,天黑了,住在了一个旅馆里,夜里还尿了床,一大早像是做贼一样结伙逃了出来,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回到家就挨了家人的一顿臭骂。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莫言伙同几个同学,来到学校,由于对老师的课程安排有意见,群起毁掉了张老师用纸牌做的课程表。张老师请莫言的父亲来修,回去后莫言就受到了父亲的体罚。后来“红卫兵”来了,派别斗争起来了,打校长、斗老师,大字报满天飞。学校站队,出身贫下中农的学生站在一块,出身“地、富、反、坏、右”加上“富裕中农”的站在一块,没多久,又改了,允许“富裕中农”跟“贫雇农”站一个队伍。莫言出生在一个富裕中农家庭,在那些极“左”的年代,中农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加上大爷爷家是地主,一个堂叔在台湾,全家总感到抬不起头来,只能逆来顺受地过着艰难的日子。因为成分不好,加上“文革”中的表现,莫言离开了学校,这个低调、平淡、沉默、瘦弱的学生就再也没上过学。中学更是不可能上了,即便大栏联中就在本村小学的路南边,但成分不过关啊,堂姐因为家里是贫农就上了中学,但很快因为“文革”退了学,莫言后来说:
回顾往昔,我确实是一个在饥饿、孤独和恐惧中长大的孩子,我经历和忍受了许多的苦难,但最终我没有疯狂也没有堕落,而且还成为一个写小说的。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那就是希望。
老爷爷
论祖籍,原本管姓人家住在离县城很近的管家灵芝,那个地方自然都姓管。随着时间的推进,本家之内逐渐分成了两支势力,老大前街,老二后街,五六代之后就打起来了,头破血流,势不两立,闹上公堂。老二这一支输了官司,就卖房子卖地赔钱,官司一输自然颜面无存,就举家搬迁到了高密东北乡。当时老爷爷的三个儿子,就是大爷爷、莫言爷爷、三爷爷。大爷爷开药房,莫言爷爷开木匠铺,三爷爷游手好闲,最败家。
老爷爷这个人也颇具传奇色彩,名叫管锦城,字蜀官,老爷爷的父亲叫做有庆。老爷爷死的时候就四十多岁,身强力壮,唱着京戏躺在大槐树下,当时也说不清是什么病,总是拉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也不吃东西了,现在看来,多半是细菌性痢疾。树下躺了四十多天,七月初七的时候,突然站起来,唱了两句京戏:“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那兄弟叙叙衷肠”,随后倒地而死。留下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仁、义、礼”。
从家族的姓名和字上看,管家也是书香世家,或名门望族。管姓,列于《百家姓》的第166位,当代姓氏里也排第140位,每一万个汉族人里有九个姓“管”,我不禁想起前段时间,逛书店,遇到一个姓莫的人,说一定要买莫言的书。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莫言跟他是本家。我当时随即无语,不便当面给人家难堪,只在心里默念,国人爱凑热闹,又不读书……还琢磨,出版的文集上怎么不印上个原名呢?
先秦时候,管姓或是起源于周文王的第三子管叔鲜,或者起源于周穆王姬满。或者起源于少数民族锡伯族、傣族中的管姓,这跟锡伯族“瓜尔佳氏”的汉姓也颇有渊源。然而,管姓最早出名的莫过于辅佐过齐桓公的管仲,由此,就像姓孔的人多尊孔子为先祖,管姓也多尊管仲为先祖,中国人一向对自己的祖先有着强烈的崇拜意识,也不希望后代有不肖子孙,都希望子孙像极了祖先,所以当然要找个德才兼备的祖先好好教育后人。
管家祖上有王室成员,如周文王第三子管叔鲜,周穆王姬满;有高官大夫,如管仲、春秋楚大夫管修;有军官校尉,如管敢、三国农民起义领袖管承;有进士,如宋代的管师仁、明代的管嘉祯、管家福;有学者、词家,宋代的管师复、管鉴;有医者,如神医管绘南;有画家,如清代《松崖集》的作者管珍,琴画皆通者管平;有警察所长,如民国时期的管恩覃;有理工达人,如数学系教授管纪文,工程师官德;有戏剧影视界的名人,主持人管彤,演员管虎,京剧荀派传人管波。文人更是不计其数,还有两位巾帼,不让须眉,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清代才女管筠。
周国平在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中说:
我有一些朋友也出身平凡,但他们能够在家谱中追溯到某个显赫的先人,我却连这种光荣也丝毫没有。为了奚落他们也为了自嘲,我向他们阐发了一个理论:第二等的天才得自家族遗产,第一等的天才直接得自大自然。……天才的诞生是超越家族的自然事件和文化事件。在自然事件这一面,毋宁说天才是人类许多世代之精华的遗传,是广阔范围内无血缘关系的灵魂转世,是锺天地之灵秀的产物,是大自然偶一为之的杰作。
我想,管家在修建家谱的时候也去追溯某个显赫的先人,然而,莫言的成功却不是因为他姓管,而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一个显赫的先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他亲近他脚下这片自然的土地,所以在当代文坛,他的成就超越了很多他姓。
大爷爷
大爷爷精通医术,开着药铺,桀骜不驯,风流倜傥。莫言有段时间学医,就跟着这位大爷爷,医家的学徒生活在《冰雪美人》中出现,小学徒犹如一个保姆照看着医家的生活,而跟大爷爷学徒当然不会落得那般凄惨,大爷爷家的故事出现在《遥远的亲人》、《蛙》等小说中,作为一个地主,儿子还去了台湾,在“文革”等历史事件中活下来的多半因为他会医术。
1
大爷爷名叫管遵仁,是莫言爷爷的哥哥,字居安,又字寿亭、嵩山。人们都叫他管嵩山、管先生。本有心通过读书完成仕途,写一手好毛笔字,奈何清末废了科举,读书人从高处落到了低处——务农。关于大爷爷学医,谟贤说:
“19岁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学医”。
莫言却说:
爷爷四十多岁才开始学中医,很晚了,没有时间,在地头休息的时候,拿出书来,背一段,几年后就出道,成了一个很不错的中医。
究竟是多少岁学中医的,这还颇有争议。我丝毫不排除莫言为了增加传奇色彩添油加醋。
我想,莫言家族里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大爷爷想功成名就,莫言也千方百计想离开农村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作为莫言家族那辈人中最受人尊敬的老人,大爷爷会医术起到了很大作用。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医者无论在何朝何代都是被人尊敬的职业,但当一名好医者则“路漫漫其修远兮”。大爷爷既然为“遵仁”,在漫长的一生当中也做到了人如其名,比如有人半夜敲门,或者严寒酷暑,他都风雨不变,一定跟人去治病,患者家备了牲口,他一般也不骑,总是谨慎小心,谦和有礼。作为医者的“仁心”自然是有的,接下来就是“仁术”了,大爷爷下苦功学医,后来开了润生堂药铺,尤擅妇科、儿科。有了“仁心仁术”不代表就没有是非,历史把很多并不可爱的玩笑加诸在这个老人身上,他唯一的儿子也生死未卜,良心朝天的老人常说,自己一生没做过坏事,老天不会让他断子绝孙。
大爷爷的好医术得到了管谟贤的记录。谟贤小时候就让大爷爷给看病。初一期末,高烧不退,舌苔发黑,昏迷不醒,大爷爷一手汤药加上一块口含的川黄连治好了他的病。大爷爷还医治好了一个男孩的大脑炎,这孩子是家中宝,几代单传,高烧到痉挛,全家人自然十分着急。大爷爷据“一针二拿三用药”的原则——
选准穴位,一针下去,角弓反张现象消失,灌了一包药下去,不久就哭出声来,回去后几天就好了。
后来,虽然有些后遗症,命总算是保住了。以后每逢春节,这家人就登门拜访,感谢救命之恩。村中的流行感冒被称为“瘟灾”,大爷爷有一张验方,据实际情况稍作改变便能药到病除。莫言为此写过一首打油诗,诗曰:
俺家伯祖老中医,擅治伤寒有绝技。麻黄桂枝生石膏,再加一把地骨皮。
大爷爷的医术在《球状闪电》里也有了体现,那个老中医叫做关先生,几服药就把“我”尿炕的坏毛病治好了。
在莫言的叙述里,大爷爷是一个手握雪白长髯的老者,夏天穿一件白色蓖麻蚕丝做的中式服装,肥肥大大,童山濯濯,手中一根石葛拐棍,坚硬无比,能戳破石头。大爷爷像极了南极仙翁,美中不足的是腮帮子上有很大的一个伤疤,那是被日本飞机扔炸弹炸的,眼睛因为伤疤变得一个大、一个小,而《球状闪电》里医术了得的“关先生”是个:
略微有点佝偻的老头子,脑袋亮堂堂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腮上还有一个枪疤,下巴上是一部神仙一样的白胡子。
这显然就是一副大爷爷样子,只是院子里那个只想的银发老太太不知是不是大奶奶的样子。即便不是,也是莫言理想中奶奶的样子,因为她:
“脸上浮起一个慈祥极了的笑容,这笑容像热熨斗一样把我心里的皱纹全烫平了。
2
再南极仙翁的人也有愁心事,大爷爷额上也会有愁云。一是儿女。因为历史原因,大爷爷的唯一的儿子,1947年在青岛读书,在国民党撤退的时候不知是被掳走还是跟着去了台湾,生死未卜。这段故事被记录在小说《遥远的亲人》当中,老天终究没有让大爷爷断子绝孙,那个“八叔”回来了,实际上是莫言的二叔。而小姑,就是《蛙》中的姑姑原型,这个精通医术的姑姑出现在很多作品中。没有儿子,女儿就成了医术直接的继承人。二是身份。凭借着高超的医术和良好的头脑,大爷爷自然过得富足,富足的同时成就了土地改革中“地主”的成分。现在关于“土改”的纪实、小说、散文很多,地主能得到何种待遇自不必说,况且大爷爷还有个去了台湾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