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
臣闻主将之法,务览英雄之心。然人未易知,知人未易。汉光武聪听之主也,谬于庞萌;曹盂德知人之哲也,弊于张邈逸。何则?夫物类者,世之所惑乱也。故曰:宜者类智而非智也,愚者类君子而非君子也,戆者类勇而非勇也。亡国之主似智;亡国之臣似忠;幽莠之幼似禾;骊牛之黄似虎;白骨疑象;顽石类玉。此皆似是而非也。
《人物志》曰:“轻诺似烈而寡信;多易似能而无效;进锐似精而去速;诃者似察而事烦;许施似惠而无终;面从似忠而退违。此似是而非者也。亦有似非而是者:大权似奸而有功;大智似愚而内明;博爱似虚而实厚;正言似讦而情忠。非天下之至精,孰能得其实也?”
桓范曰:“夫贤愚之异,使若葵之与苋,何得不知其然?若其莠之似禾,类是而非,是类贤而非贤。”杨子《法言》曰:或问难知曰:“太山之与蚁垤,河海之与行潦,非难也。大圣与大佞,难也!呜呼,唯能别似者,为无难矣!”
【译文】
我听说领导将帅的用人法,首先是要了解手下英雄的性情本质。然而,人不容易了解,了解人不容易。东汉光武帝刘秀是很善于听其言而知其人的皇帝,但却被庞萌所迷惑;曹操是明察将士的高手,还是被张邈骗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事物之表面现象相似但实质不同,是很容易迷惑人的。所以目空一切的人看样子很聪明,其实并不聪明;愚蠢得可爱的人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其实不是君子;鲁莽的人好象是很勇敢的人,其实也不是。历史上的亡国之君大多给人一种颇有智慧的印象,亡国之臣往往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混杂在禾苗里的莠子在幼苗时期与禾苗几乎没有区别;黑牛长上黄色的花纹很像是老虎;白骨好像是象牙;色泽像玉的石头很容易与玉石混淆。这都是似是而非的事物以假乱真的情况。
《人物志》说:“随随便便许诺的人给人的印象为人爽快,实际上这种人却少有信用;什么事都要插一手的人好像多才多艺,一旦要他拿出真本事就会露馅;锐意进取的人似乎精诚专一,可是这种人的热情不会持久;吹毛求疵的人好像是很精明,实际上只能添麻烦;动不动答应给人这样那样的好处的人好像乐于施惠,但是这种人常常说了不算;当面百依百顺的人貌似忠诚,然而这种人大多是阳奉阴违之辈。这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典型现象。也有似非而是的情况:大政治家看似奸诈,却是能成就大事业的人;有大智慧的人看似痴愚,然而其内心却一片空明,聪明盖世;博爱的人看似虚幻,其心胸实际上非常宽厚充实;正直无私的忠言虽然听了让人不高兴,但其情感却是出自一片至诚。人世间诸如此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现象,如果不是天下最精明的人,谁能分辨得清楚呢?”
南北朝时的政论家桓范说:“如果贤惠和痴愚的不同,像葵花和苋菜那样容易区别,那还有什么不好辨认的呢?可是贤惠和愚劣却像莠与禾苗一样,常常似是而非,那就难办了。”战国时哲学家杨朱在《法言》中说:“有人问到知人之难时说:‘人和人的区别如果像泰山与蚂蚁,河海与小水洼一样,那太容易分辨了!可是如果要区别大圣与大奸,就太难了!呜呼,只有把似是而非的现象辨别清楚后,才可以说知人不难的话!’”
【智解】
知人不易,但不知不行
知人才能善任,知人是恰当用人最基本的前提条件。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说明知人之难。如果只看人的表面,便对其人作出全面的评价,就难于得出正确的结论。如果轻易评价人,将会知错人,用错人。只看人态度如何,而不了解其人内心世界;只论其书本知识,而不考虑其实干能力;只见其对己表忠、好话说尽,而不分析其人动机和本质等,以此用人,往往会出问题。历史上有很多因为知错人用错人,而遭受损失,甚至失败的例子,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文中提到的东汉光武帝刘秀是个英明的君主,他善于招降纳叛,知人善任,对人能“推赤心于人腹中”。庞萌原本是个降将,在刘秀面前表现得恭敬、谨慎、谦虚、顺从,这种表面功夫给人好的印象,刘秀便认为庞萌是对己忠心耿耿的人,公开赞誉庞萌是“可以托六尽之孤,寄百里之命者”。意思是说庞萌忠心耿耿,绝对可靠。可是庞萌恰恰是个反复无常且野心勃勃的小人。他明向刘秀表忠,却暗里伺机而动,当军权一到手便倒弋一击,将同去攻敌的另一支汉军消灭了。最赏识的人叛变了自己,对刘秀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后来虽然剿灭了庞萌叛军,但是给国家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庞萌的叛变,不仅对刘秀是个严重的教训,也给后人有益的鉴戒。原本毫无功绩的庞萌,因为会讨好逢迎,就被刘秀认为是忠臣良将,这种没有根据的评价显得盲目超高,信任也就必然过头,结果是犯了知错人,用错人的严重错误。
人的外表和内心往往是不一致的,如同发光的不一定是金子;冷硬的不一定是石头;受到赞扬的,不一定是君子;受到诽谤的,并非就是小人;当面说好话的,不一定真心;背后提意见的,不一定恶意;所说的不一定是所想的;所做的不一定是所愿的。如古人所说:“知人,圣人所难。”意思是说,真正了解一个人,圣人也是会感到困难的。可见自古以来,知人一直是困扰着人类的一大难题。
知人难,但并非不可知。知人,需要智慧。老子曾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如何才能既知其人,又知其心,古人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本章对这些经验又作了系统的归纳,不可不细细揣摩。知人重要的在于透过表象看到一个人的本质,由外而内、由表及里,如同拨开重重迷雾见到明澈的天空一样,不能为他人的看法所迷惑。唐朝名臣裴行俭便是这样一位善于知人的智者。
裴行俭年少时便才华横溢,文武兼备,曾任礼部尚书,兼任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精于人伦之德”,深具擅长知人的眼力。当时的“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都以诗文著名,名扬海内,广受世人赞赏。当时曾有人引荐这四人与裴行俭相见。事后裴行俭私下对引荐他们的人说:“一个读书人,前程能否远大,当先重视器量与才识;其次才论及文学艺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三人,虽有才华,但是性情浮躁,举止欠稳重,而且炫耀显露才能于外,到底器量不足,怎么能安享功名呢?只恐这三人不能得到善终,只有杨炯较为浑厚沉静,能够安享县令长的官位,应当不会有意外祸患啊。”后来王勃渡海时坠落水中,因受惊悸致死。卢照邻遭遇恶疾缠身,痛不欲生,投颍水自杀身死。骆宾王投奔徐敬业做府僚,后来因为徐敬业举兵讨伐武则天兵败,骆宾王被牵扯进去而被杀。只有杨炯在盈川县令的位置上直至终老。裴行俭所说全部应验。
当时的初唐四杰,无人不称颂其才华,但裴行俭不为当时的普遍看法所迷惑,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没有德行与气度做根基的才华如空中楼阁、沙中之塔,终究不会长久。正因为他善于知人,才能够避免用人不当可能带来的损害。知人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善于知人,才能根据不同人的不同特点,发挥其长处,抑制其短处。所以要想善任,必须首先知人,知人且能善任,事能成矣。陶朱公派少子救兄也是典型的用人例证,既有正面的教育意义,也有反面的警示作用,对于今天的识人、用人同样大有启发。
陶朱公的二儿子因杀人被囚禁在楚国。陶朱公想派小儿子去楚国用钱赎回二儿子的性命。长子感到不满,坚决要求父亲派他去,并以自杀相威胁。陶朱公只好让长子去处理此事,并修书一封给好友庄生,反复叮嘱说:“到了楚国后,立即把钱交给庄生,对他的吩咐要言听计众,不要管他如何处理此事。”长子到楚国后,发现庄生十分穷困。按照父亲的嘱咐,他把钱和信交给了庄生,之后却并未回家,而是避开庄生去贿赂其他权贵。在楚国,庄生虽然穷困,但他的廉洁正直得到楚国上下的尊敬,他并不想接受陶朱公的钱,只准备在事成之后再还给他。陶朱公长子不知原委,以为庄生无足轻重。
庄生向楚王进谏,说某某星宿相犯,这对楚国不利,只有广施恩德才能消灾。楚王听了庄生的建议,实行大赦。朱公长子听说马上要大赦,弟弟一定会出狱,而给庄生的金银就浪费了,于是向庄生要回了钱财。庄生觉得像被一个小孩子欺骗,很是恼怒,又进宫见楚王说:“听说富翁陶朱公的儿子在楚杀人被囚,为此他花重金贿赂官员,大王的大赦并非为国着想,而是因为陶朱公儿子的缘故啊。”楚王于是下令先杀掉陶朱公的次子,然后再实行大赦。结果陶朱公的长子只好取了弟弟的尸骨回家。长子回家后,陶朱公大笑说:“我早料到他弟弟会因他而死的!他并非不爱弟弟,只是因为他年少时就与我一起谋生,所以吝惜钱财,而小儿子从小便过惯了富有生活,所以轻视钱财,挥金如土。先前我要派小儿子去办这件事,就是因为他舍得花钱啊。”
陶朱公对儿子们的性情了如指掌,也做到了知人,由此对事情的结果有所预料,要是他能再善任一些,事情的结果也许就是另一番景象。如果一位掌权者也能如此独具慧眼,那天下之事可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