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都很客气地和我妈妈说话,然后背地里悄悄叫她螳螂。我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我小时候这样想,然后开始恨她。我从来不愿意拉着她的手,吃饭时她给我夹了菜,我就只吃饭,把菜留着。每次回家,她会指着小区广场上那些木马,踌躇良久,然后满怀期望地问我:想不想坐?妈妈在后面推着你跑好不好?好多小孩子在那里,开怀大笑,在木马上,妈妈们推着他们,一圈又一圈。而我总是倔强地摇头,因为别人都说我的妈妈是怪物。在我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听见许多人暗地里议论她。他们说得很晦涩,说在我出生不久,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情,等他们找到我的爸爸,爸爸的头不见了。不知道谁先说出来的,说妈妈把爸爸的头吃掉了。妈妈是一只螳螂。所以我不但恨着她,还怕着她,我总是不敢和她多说话,每天回家吃了东西就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门轻轻地打开,妈妈轻轻地走进来,抬起像镰刀一样的手,轻轻一带,然后我的头就被她捧在手里。然后她的嘴裂开了。
爸爸死了以后妈妈就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继父平时只会做两件事,喝酒,然后打我和妈妈。没有新衣服,没有过生日然后吹蜡烛,没有新学期可以背的双肩书包和带橡皮擦的卷笔刀。没有拉过的爸爸妈妈温暖的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一次我都只是默默地忍受。妈妈总是扑到我的身上护着我,可我总是憎恨地看着她。是的,我甚至卖易拉罐瓶子存钱,买了一瓶杀虫剂放在她的枕头下面,幻想第二天早上她就死在床上。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样悲惨的生活里,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对不对?继父每天都打我,所以我不想回家。我总是喜欢坐在小区门口的木马上,因为那里常常被大雾笼罩,感觉自己悄悄地藏了起来,谁也找不到了。我自己用脚用力地蹬着,这样木马可以吱呀吱呀地缓缓前进。再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可以靠自己了。每次妈妈都知道来这里找我,因为除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她的身材瘦长,两只手也很长,远远看去,真的像一只螳螂。我会回家,然后继续躲在被子里。
没多久小区里出事了,很多警察从这里进进出出,听说是广场那里发生了凶杀案,提起这些事的人都摇摇头说死得太惨了,喉咙被割开,像要被砍头了一样,然后悄悄望着妈妈。妈妈什么话都不说,紧紧抱着我。她让我更加害怕,可我不由自主也用力抱紧了她。回家以后继父又打了妈妈,边打边笑嘻嘻地问: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干的?螳螂,螳螂,他故意用很搞笑的语调叫她。妈妈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地走进厨房,做起了菜,我想她在哭,只是不想让我听见。大人总是有太多的秘密不想让我听见。死的人多了,议论的声音也多了起来,无论我和妈妈走到哪里,总是感觉到人群投射来异样的眼神对,螳螂,螳螂,他们一定都这样叫妈妈。我好恨他们,也恨妈妈。和别人不一样的妈妈,和别人不一样的童年。过了段时间,继父领了个女人回家。那个女人大摇大摆地进屋,两个人就住在了一起,当着我和妈妈的面。妈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或者是她也很害怕我的继父。我什么都没有管,我只是睡觉,每天都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
可是我听见了,继父那天趴在她的耳朵旁边,喷着酒气说:你想留下来可以,先把你的孩子杀了。半夜里,我的门开了几次,有的时候砰地被撞开,有的时候轻轻被推开,然后传来争吵和哭泣的声音。然后有人会在我的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有时候走上一个通宵,然后早上才悄悄离开。我不敢抬起头看,我想也许一抬起头的话,就会看见妈妈,然后一片什么东西搭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会疼吗?妈妈会杀了我吗,就像杀掉爸爸一样?她为什么只杀掉我和爸爸,却又不敢杀掉继父和那个女人?是了,她想留下来。可能我死了,妈妈就不一样了,然后她就会笑了,会再生一个不会恨她的娃娃,因为她根本不想要我,也不想要爸爸。5月的时候,广场上面好多蒲公英都开了,我会被妈妈埋在那里吗?然后我会见到爸爸吗?老师说,5月里飞在天空里的是娃娃,蒲公英的花骨朵是爸爸和妈妈。每次就这样在恐惧里睡着,然后哭着醒过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好几次我感觉到妈妈推开了门,坐在了我的床边。
她轻轻抚摩着我的被子,我的全身开始颤抖,紧握着被角不敢乱动。有时候,继父的咆哮从门外传来。我的眼泪打湿了枕头,突然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可是长大的人,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变,那么悲伤,最后变成恶鬼变成螳螂?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沉默,只是互相害怕?早上起来的时候继父坐在门口,手上提着刀,恶狠狠地看着我。我小心地从他身边绕过,有些害怕,但又有些希望他就这样结果了我。我甚至想,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抢过刀来,然后给他一刀,把他的头斩下来。每个人最终都变成了螳螂,我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他的后面。是了,就是这样的。妈妈的手变成了镰刀的样子,不,她整个人都变成了螳螂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割下了我的头颅,然后他们一起坐在那里吃我。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继父抓住我的肩膀,拿刀在我的脸上比比划划。我闭上眼睛。妈妈,蒲公英的花都开了。家的外面围了好多人的人,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又看见了一只螳螂。我的眼睛血流不止,已经看不见了。
好可怕,头都不见了,人们的细语传到我的耳朵里面。被带上警车的,是我的继父。伤好以后我住进了孤儿院,这里的条件不好,可是有吃有穿,有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我也许再也不用害怕有谁像螳螂一样摸进我的房子里了。我也许今后必须一个人长大,也许会有更多会让我害怕的事情。每一天,好多好多关心的话语传进了我的耳朵,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好安全。一个声音很好听的阿姨告诉我,继父要赶我们走,说不走就杀了我。就像当年他杀了爸爸一样,妈妈挡在他的前面,他就挥起了手中的刀子。等他到了警局,交代了很多事情,交代了每一天怎么用杀我来威胁妈妈,交代了妈妈为了让我活下去,所做的一切事情。阿姨尽量说得很简单,她担心我不明白,担心我会害怕。五月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一些蒲公英飘到我的鼻子上,痒痒的,我拉着阿姨的手,突然说,阿姨,可以带我去坐一次木马吗?阿姨推着我,我坐在木马上,将头靠在木马的头上。然后,木马旋转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飞了起来一样,旁边的小朋友们开心地拍手。妈妈。我叫了一声。阿姨泪流满面,说:那些什么螳螂的事情,都是胡说八道的。我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