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老人,是去年冬天。
他瘦高瘦高,一脸倦容,开口说话,哈喇子偶尔便流出来,尤其那条破棉裤,裆胯处白花花积满尿碱,是小解时滴上的。
我想,老人完了。
他不知道作家是什么大干部,听说来自市里,七十多岁的老人竟给我行了一个军礼!
不过是到这偏僻山村考察民风,派饭到他妹妹家,便遇上了这老人。村长有意无意地介绍,老头当年是抗联战士,打过日本鬼儿,会讲不少抗联故事,您当作家备不住听了有用。
是吗?稍一问老人,他竟然在靖宇将军身边担任要职。
我大吃一惊!这样历史的人应当在中央任职,损到家也得坐在省里,为什么弄成眼下这副模样?
老人说,日寇归堡子,把所有的百姓都强行集中成一大村一大村地看管起来。抗联队伍找不到粮食,战斗力减弱,军事上又受挫,根据当时形势,他受命率一批抗联战士将武器藏匿,分散转移。结果迷了路,饿昏在冰天雪地中,被日伪军俘虏,以后他们在一张什么纸上摁了指印,便被释放。解放后他把这经历向政府说了,上级说,那是具结悔过,属变节行为,弄来弄去,成了叛徒。被俘后挨日寇的打,这是为了求解放;解放后挨自己人的打,这是命里该着。
我心里一哆嗦,忙问,为什么摁那指印?
老人说,大伙都摁,你不摁,那就暴露身份了。我怕受不了刑,那批武器落到日本人手里,还不是用来杀咱抗联?
其实那张纸究竟是干什么的,老人至今也弄不明白,只想着早早放出去,明春东山再起,谁知杨司令已经牺牲,队伍拉不起来……
他娘的不知哪个头脑发热的东西,笔头子一戳,害了老人一生!
既然没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你为什么要自己说出去?我十分为他惋惜。
混浊的眼泪极缓慢地从他糜烂的眼角溢出,同志,我在日本人那里撒谎,那不算丢人,怎么向政府还要撒谎吗,我是党员。
党个屁。村长悄悄和我说,什么证明都没有,再说快五十年没过组织生活了,谁承认!
我心里又一哆嗦。
饭后,我问他,大爷,要我帮您什么,说吧。
我想党。这么些年,党不要我,我根本就没有出卖党,怎么是叛徒?咽气之前,要是能承认我在过党,不是叛徒,同志,你就是我的爹娘啦。
老人“扑”地给我下了跪!
我搀他起来,问他要不要待遇。
他说,土埋到脖颈的人,要什么?能吃上苞米粥大饼子,我感谢新社会。
我咬牙切齿,一定满足老人这点要求。
我给老人以无限希望,老人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抗联内幕,令我喜得发狂。
返回市里,越想越替老人惋惜,知情人说,当年他好小伙子来着,否则靖宇将军怎能选他到警卫连;可是摊上那一回事,便不成人啦,娶不上媳妇,胡乱寻了个半吊子女人,缺心眼不说,还有尿炕病,之后连个后人也没留下,如今孤身一个,赖到他妹子家里,受尽了歧视……
这个当年出生入死的战士,别说什么功劳了,现在的人让他体验几天那种生活,也受不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他!我找到民政局长,我俩是朋友。
他要补助?
民政局长警惕起来。
我把老人的要求说了。
局长大笑,操,老东西有病。恁大岁数,等着死得了,要党票干什么用?说他是不是叛徒,又能咋的?再者,说是没要求,穷山恶水出刁民哪,你一平反,事就来啦,谁纠缠得起?你老伙计真多事,撑的。
我一介书生,没心没肺,想不到堂堂民政局长、县团级干部,竟这么个水平!我去宣传部、组织部、甚至统战部,结果出乎意料,不是往外推,便是笑我无聊!
无计可施,这事我只好先放一放,待有机会了往上面反映反映,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可转过年,老人的外甥突然找上门来,告诉我老人不行了,却迟迟不咽气,说想我,并且不许准备后事。
我的天!我立即赶到老人面前。
老人已挺了三日,昏过几次。见到我,竟回光返照,坐了起来,同志,我那事……
大爷,批了!您不是叛徒,您是中共党员,过几天市里要送证明来呢。不知哪的力量,我急中生智就当他面撒了弥天大谎。
我是,党员?我不是,叛徒?
我十分认真地点头。老人使劲抓我的手。
老人只留我自己在屋里。他指着一只布满灰尘的棺材说,不用了,火化,交、党费。
顺着他的示意,我挪去棺盖上的杂物,打开棺材,妈呀,有一堆钱,多少年积攒的,有拖拉机毛票,有天安门一元的……差不多五百!
我跪在含笑逝去的老人面前。原谅我刚才的谎言吧,大爷,您最恨撒谎,我却让你为一个谎言而满足地死去,还有,这党费,让我到哪里交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