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胡雪岩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点,他更加辛勤地做事,老板也不断给他加薪。不多,但也不少,所幸的是,不管在外边有多苦多累,一回家就立刻放松了。娇妻、慈母加上他,真有天伦之乐,只是老太太常常念叨着什么时候也让她抱抱孙子,这话也常常让胡太太――兰兰满脸羞红。
这天一大早,胡雪岩如往常一样起得挺早。现在早晨给他弄早点的是兰兰了。他悄悄走到厨房,看见她正在煮稀饭,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突地从后面一下抓住了她的胸。“啊!”兰兰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转过来,一只嘴压在她唇上。原来是丈夫,“讨厌!”她挣脱来,娇骂道:“昨天晚上还不够!馋猫!”他赖皮兮兮地笑她:“是谁不够的,嗯?”她昨夜缠着胡雪岩再爱她一回,没想到今早被他这么调侃,不由得羞起来,举起一个锅铲要打他,手还没伸出来,又被他抢住吻起来,她双手挥舞着直捶他后背。
“嗯哼!”只听一声咳嗽,他们连忙分开。胡母也起床了。
“娘。”胡雪岩讪笑着问好,“您起来啦!”
“嫌我碍事啦!”反问他一句,转身回屋去,摇摇头,笑了起来,看来小两口还挺亲热的。
娘一走,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看你还敢乱来?拿去吃吧,馋猫。”她盛上一碗稀饭,又羞又恼地说。
吃罢早点,小两口又亲热了一会儿,胡雪岩才去钱庄。一进门,小伙计送上一封信。说是昨日傍晚一个女人拿来的,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胡雪岩拆开一看,原来是秀姑写的。
奇怪,都好几个月没有来往了。从那个狂野的下午以后,胡雪岩也未去找过她,他不想再惹是生非。
往下一看,原来她准备还清欠钱庄的账,约他后天去拿钱,去不去?他显然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她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不去找她,并不说明他忘记了她。夜阑人静的时候,他时常会想到她,也会将她与身边的兰兰相比较,尽管这比较是荒唐的。兰兰冰清玉洁,一往情深地爱着他。和她在一起,感觉好像喝一口香茶,沁人心脾,让人久久回味。而秀姑,就好似一口浓烈香醇的酒,诱人,喝下去之后,后劲足,但是酒醉醒过之后会头痛。他想这次去找她还会醉吗?他真的拿不准。
找了个借口,他就出了钱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远处有一家“又一村”,干脆去喝上两杯,也好解解烦恼。
刚走进店门,就有人招呼他,不是酒店伙计,而是王有龄。
“胡雪岩!”
“怎么今天不上茶馆,倒泡进酒馆了?”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昨天打牌赢了几个钱索性到这儿来快活一阵。”平时里,总是胡雪岩邀他,但每次都遭到自己不客气地拒绝,其实也因为别人请了自己,但自己又没钱回请别人,所以干脆一古脑地拒绝。今天碰到胡雪岩,自然热情招呼他,否则也说不过去,对不住人家对自己的一点抬举。
“伙计,再添只酒杯!”
不一会儿,又上来几个小菜,一壶酒,两人就喝起来。
“你老弟怎么不吱声!平日不像这样寡言少语的?”
“王有龄,你不知道……”
“嗬,我当然不知道,甭管是什么,今天不去想它,只顾一醉方休!来,喝了这杯!”
“干!”
胡雪岩心想,反正不去考虑那些心烦的事了,大家何不随便聊聊,开开心。于是也想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一点王有龄,因为从他外表看,不像一般落魄人物。平时总是深锁眉头像是有心事,他就说:
“王有龄,你三十多岁了,为什么不找个事做做,成天泡在茶馆?你若有心干,我倒可以帮你找个活。不管怎样,一个大男人家,什么都不做,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番话正说在王有龄的痛处。几杯酒下肚,也不在乎什么不好意思,当下就讲起来。
原来王有龄也算个官哩。他的父亲在世时,曾经在吏部给他捐过一个盐大使。虽说这浙江沿海有不少盐场,但是这盐大使是个虚衔,只是取得了某一类官员的资格,并没有实际的职位,所以王有龄这个官是有名无实的,当然就谈不上什么事业,更别提俸禄了。
“唉。”王有龄叹了口气,一仰脖喝下一口酒,“我父亲去世以后,也没留下什么家当,这几年我又没什么事做,本来银子就不多,一天天就这样被耗费了。要不然,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天天让人看笑话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这么过,也是无可奈何呀,要是有点本钱,去北京走走活路,能给个一官半职,那就不一样了。”
“那能做个多大的官呢?”
“如果运气好,能够‘改捐’,做个知县也不错啊!”
“原来如此。”
看见胡雪岩面露轻视神色,王有龄解释道,“别看知县官小,在整个朝廷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在地方上,一个知县管几万人,身为父母官。当好了,能让百姓富足平安,当不好,可就草菅人命啊,所以当个知县,也能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啊。”
胡雪岩本来就觉得他不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点瞧不起他的想法也随之散去。再想想今天,他就那么一点银子,却还要请别人吃酒,一看便知是个仗义之人。他觉得王有龄还是个可交的朋友,总比在街面上混的那些庸人强多了。
胡雪岩这个人极爱交朋友,他觉得人生之中没有几个知己,那么这一辈子也就算白过了。遇到他觉得不错的人,不论贵贱,他都会视为知己。对待朋友应该全心全意,你付出了,也一定会得到,所以不必吝啬自己的热情,尤其是朋友在危难之时,这是胡雪岩的人生原则之一。正是这一点原则,使他在日后的商场、官场中能够左右逢源,每次遇见困难都能化险为夷。正是在他周围有一群和他互相信任、患难与共的朋友,才有他的辉煌。
“你如果真的去打通关节,需要多少银子?”胡雪岩想开一爿钱庄,但就是苦于没有本钱,这不是和王有龄一样吗?于是乎,心中产生了“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差不多500两就够了。”
“哦……”胡雪岩一听,在心里盘算起来。
看他不说话,只道是自己提到钱的事,虽然没有开口向别人借,但人家也不好说借,也不好说不借。只管自己大意,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又劝了一回酒。
“来,来,再喝一盅!刚才我都说了,什么烦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今天只管一醉方休!”
喝过酒,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来。
“胡雪岩,这雪岩是你的名字吗?”
“不,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
“哈,你想不到的,我叫雪轩,只和你差一字。”
“雪轩,雪岩……好极了,像兄弟的名字一样。”
“来,为了兄弟,我们干了这杯!”
酒菜都差不多了,两人也喝了不少,都有点面红耳赤的,王有龄付了酒账,两人一摇一晃地走出“又一村”。
胡雪岩往东,王有龄往西,出门就要分手,两人含含糊糊地道了别,就朝各自的方向走。胡雪岩走了几步,不动了。他略一思忖,赶忙转过身去喊王有龄。
王有龄摇摇晃晃地又走回来:“怎么,雪岩,还想再喝?好,我奉陪到底了!”
“不,雪轩。你记好了,后天这时候,你在这儿等我,不见不散。”
“有什么事吗?要我帮忙?”
“哎呀,你来了就知道了。”
“好啊,不见不散,不过你……你要带……带上喝酒的钱。”王有龄的舌头直在嘴里打转。
回到家后,王有龄连鞋也没脱就上床睡了,呼噜声震天响,难得有这么痛快的时候,心里话一吐为快,又喝得十分尽兴,还认了个兄弟,所以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算醒过来。
他恍惚记得胡雪岩邀他明天下午才去“又一村”,但又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事。算了,反正到时候准点去就行了。
等着时间过去是最难的事儿,平常总是混一天算一天,也不觉得怎样。第二天下午有约会,在这之前,王有龄心里总也放不下,一直好像手足无措。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干脆去刮刮脸,换下衣服洗一洗,到中午,他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刮了胡子,乍一看上去,年轻了七八岁,人也精神了不少。
他按时到了“又一村”,找了个地方坐下,身上有些碎银子,自己要了一盘煮花生,点了一小壶酒,自斟自饮,边喝酒边等胡雪岩。可是白米酒喝光了,花生也吃完了,仍不见雪岩的影子,再喝下去又没那么多钱,干脆出去溜达一圈儿,待会儿再来。他告诉店里的伙计,一会儿胡雪岩来,让他等着,便沿街走着。平时他一副落魄样子加上没有心情,很少去逛那些店子。今天换了衣服像换了个人,看上去还有模有样的,索性今天逛一逛,看个新鲜。他一家挨一家地看,直到太阳快落山了,还是没见雪岩。这期间他回过“又一村”两次,但伙计都摇头。
这叫王有龄有些为难了。不回去在这儿死等着,他要是不来,连晚饭也赶不上吃了。回去吧,又怕胡雪岩来了找不见他。他急着原地打转。就在这时候,胡雪岩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对不起,雪轩,我来晚了,我们进去说吧。”
刚坐下来,王有龄就想数落他几句:
“怎么搞的,约我下午来,你晚上才到,这不是捉弄人吗?”
可是看到胡雪岩坐下后还在大口喘气,满脸汗珠,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随便一笑,说:“没关系,你来了总比不来好。”
胡雪岩要了酒菜,却迟迟不说话。王有龄直纳闷,直到伙计上完菜走了,旁边没有什么人了,胡雪岩才开口说道:
“雪轩,我帮你凑了一些银子,给你上北京用的。”
王有龄一听,愣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直到胡雪岩从怀里掏出一整叠银票,他还像在梦里一样。
胡雪岩说话了:“雪轩,你拿好了,这是一张400两,这几张一共是100两,其中有一点是我攒下的,其余全是向朋友借的。”
“你这是……”
“行了,别发呆了,快拿着吧,丢了我就再也没办法了。”
“雪岩,你……”王有龄这才明白,他今天来晚原来是给自己筹款去了,而刚才自己还不断地在心里埋怨他。
这……
唉,惭愧呀。
“雪轩,我看你不像无才无志之人,但又因为缺几两银子被困于这种艰难的处境之中,我们又谈的拢,作为好朋友,我真想帮你一把。可是我自己也是能力有限,只能筹到这么多,只希望物尽其用,能尽我一点微力。”
听了这一番诚心诚意的话,王有龄心里除了十分的感动之外,别无他物,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胡雪岩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安慰他。王有龄双手握住他的手,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是喉咙被什么噎住了。终于遇到知己,这样的知遇之恩如从天降,许多年了,没有人像他这样真诚地对待自己,想到这儿,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干脆埋下头来,轻轻抽泣起来。
“雪轩,雪轩,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能屈能伸,将来得了实职,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不辜负我这个朋友,更对得起你自己!”
“对。”王有龄停止了抽泣,端起酒杯,“来,好兄弟,干了这杯酒,你我的情义就与天齐老!”
“来,干了!”
两个人豪情万丈地喝了一通酒,心情好,喝了不少,却仍没有丝毫醉意。
晚上,胡雪岩回到家里,母亲和兰兰已经做好晚饭了。他把今天和王有龄喝酒的事告诉了她们,就推说不吃了,想早些休息,便回房去了。
入夜之后,他仍旧没有睡着,心里很乱,今天上午去拿那笔附带着诱惑力的欠款。他不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可潜意识总有冲动,想做一些事。一走进竹叶巷,他就走进了狂野之城,带着矛盾的心情,敲开了那扇外面种满艳丽花朵的门。
接下去,就是两片滚烫的唇和一双充满渴望的手。她几乎什么也没穿,只是外面随便罩了一层衣服。他们缠在一起,从门口飘进堂屋,又飘到里屋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分开,像两具尸体,静静地躺着,呼吸也很平缓。
“呜――”她突然哭起来。
胡雪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
“啪!”她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他感到可笑。
她却趴在他胸膛上呜呜地哭。
“我已经娶了媳妇。”
突地,她停住了抽泣。
“什么?你……”
“我一直为那天的事后悔。就因为你是个女人,我是男人。我不是个浪荡子,而你……”
“雪岩,”她打断他,“我的名声是不好,可那是过去的事,见到你以后,我的心真动了。你比我单纯得多,难道就因为我的过去,我就不配和你在一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之间不可能。”
“你是我所遇见的男人中最出色的一个,你有责任心、有良心,诚实……”她想了想,“无论是哪个女人跟你过,都会幸福的。”
两个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她打破了沉默,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勇气说出。咬了咬嘴唇,她颤声说道:
“雪岩,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说着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
“我已经成家,而且也很喜欢这个家。”
“现在我知道了,你成家了。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不喜欢的成天像蚊蝇一样围着我,自己喜欢的,却又抓不住。”说罢,又哭起来,很伤心,双肩一抽一抽地。
胡雪岩于心不忍,伸手轻抚她的肩头,“别哭了,秀姑。只要你认真地找,一定会遇见你的知心人。”
“算了,这就是命。既然老天不让我得到你,我也只好认命了。你这样诚心诚意地坦白地跟我讲出心里话,更说明我没看错人。雪岩,你是一个好男人。”她深情地望着他的两道眉毛和双眼。
“我这样做,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理智渐渐占据了他的思想。他拉过一件衣服,准备穿上。
“雪岩,”她急忙拉住他的手,“我已经想过了,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就把饭庄卖了,回乡下住去,我怕以后遇见你。”
“不要这样,事情总会变好的……”
“不,你别说了,我已打定主意。”她轻轻地伏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他那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跳,多么惬意啊。她愿意永远这样伏在他身上,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你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过的人。”说完,她又止不住地流泪。
他感觉到滴滴热泪落在脸上,要用手去擦。她赶快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却不让他动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吻,一下一下,吻干他脸上的泪,自己却又开始流起泪来,“雪岩,雪岩……”她一遍一遍轻吟他的名字,一边流泪,一边又去吻落在他脸上的泪。
他被感动了,被她这一份专注的神情所感动,被她那一份热烈而执着的爱所感动。他搂住她的后腰,带着一丝歉意回吻她。
“雪岩,你要我吧,最后一次。”她怕遭到拒绝,十分乞求地说道,“最后一次,求求你,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吧。好吗?”
他没有说话,用动作代替语言,是最好的回答。
他忘不了这些,忘不了他送她出门时的一双泪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了银票,不知自己怎样走出那扇花门,走出那条名叫竹叶的长巷,却看得见她一直倚在门边,泪流不止,滴落在那些艳丽的花朵上……
一只手搭过来,是兰兰的。
幸好满身酒气盖住了那奇异的香味,不属于兰兰的香味。他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