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环成了胡宅真正的女主人八月十八这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胡雪岩特地关照钱庄挡手田世春,给伙计们放假一天,去钱塘江大堤观潮。一班要好的生意中人也相约一同游玩。胡雪岩安排停当,已有几位朋友驾到,于是几乘轿子迤逶穿行在杭城大街,向钱塘江进发。
忽然街上人群纷纷骚动,有几个兵丁提着铜锣,一路“###”敲着跑过来,高声喊道:“众位百姓,乡亲父老,快去海宁大堤祭潮神?!”霎时人流潮涌、车马杂遢,一个劲向城外涌去。人们扶老携幼、兴奋不已,呼朋唤友,十分热闹。
原来杭州钱塘江大潮,为天下一大奇观,自古以来闻名于世。每年八月十八日,月亮最圆之际,海潮受到月亮吸引,潮汐涌起,倒灌入钱塘江口。因为钱塘江口形状如喇叭,外口宽阔,内里浅狭,潮水与江水迎面相撞,无处湍溢,便迎头相撞,潮头像墙壁一般腾起,波涛直指天空,其势撼山动地,蔚为奇观。所以有诗赞曰: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胡雪岩一行在人流中缓缓移动,好容易登上高高的钱塘江大堤。堤上搭了许多看台,论价出租给看客。胡雪岩他们选了一处绝好的位置,临江而坐,观看胜景。只是堤上万头攒动,观者如堵。官宦人家彩旗猎猎,华盖如云。庶子百姓如蚁涌动,来往络绎。堤上人声喧嚷,卖糖果瓜子的小贩高声吆喝,穿插人群中间。人们纷纷引颈张望,踮起足尖,极目远眺,只见水天一色,江流茫茫,海鸟上下翱翔,十分悠然自得。水上波光粼粼,微澜时起,钱塘江面显得很平静。
突然间,听见前面人声鼓噪,惊扰不安,许多人一齐大喊:
“来了!来了!”
霎时间,胡雪岩远远望见那水天相接处出现一条白线,渐渐愈来愈粗、愈来愈近。侧耳细听,有如闷雷在天际滚动,由远及近,发出隆重隆重的声响。一忽儿潮水倏然而至,满江漩涡卷卷,银花朵朵,像亿万条银鱼在跳跃翻滚,又好似数里长的天鹅群排成一条线,银翅齐扇。说时迟,那时快,如千军呐喊,春雷长鸣,空气剧烈震荡,搅得人们耳鼓发麻。人群“唰”地一下直往后退。那亿万条赶浪的“银鱼”,万翅扇动的“天鹅”,顿时化作三四丈高的潮壁,立起笔直,喷珠溅出,直扑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摧肝裂肺,令人胆战心惊。海涛溯江而上,翻江倒海,浊浪排空,急速推向上游,好像千万辆素车白马,狂奔疾驰。潮水混沌汹涌,波飞云乱,冲天而起。鸟儿来不及飞,鱼儿来不及避,都葬身江中。一时间,惊涛击石,千堆雪溅,平地一道水墙荡决南山,背击北岸,气魄恢宏,惊心动魄。正所谓: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
胡雪岩在杭州生活多年,钱塘潮也看过多次,但今天所见,别有一番感受。人生搏击,生意如战场,好比钱塘江,波涌涛乱,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如飞鸟游鱼,被江涛埋葬。回想经商以来,败在自己手下者,不计其数,他们不过江中一点浪花,转眼即逝,如过眼烟云。而自己虽立于不败之地,焉知不会在哪一天,被险风恶浪吞食。遐想间,竟生出激流勇退的感觉。
忽然听见一声炮响,黄烟四起,笼罩江面。等烟尘散去,一批大小船只,约百余艘,分列两岸江边,彩旗纷飞,号角雄壮,进行操练演习。原来每年趁大潮起时,浙江水师都要进行水上表演。只见一群弄潮好手,各自驾着一叶轻舟,舞刀弄枪,在练习武艺。他们出入鲸波如履平地,引起两岸观众喝彩不止,欢声雷动。不少看台上的富豪人家纷纷向江中扔下银子彩绸,任凭江中健儿捞取,谁得物最多,赢得的掌声最盛。又有许多善于泅水的士兵,手执大旗,踩着浪头探起身子,争先恐后逆流而上,好像一队龙兵虾将,腾身翻滚,各显手段,而旗尾一丝儿也不沾湿,令人叹绝。这时,浙江水师新购的铁甲炮船隆隆驶过江面,大炮齐鸣,如惊雷掠过天空,满江一片烟火,将靶船烧得精光。
直到过午,江上表演才告结束。
“宣泰”绸缎庄孙老板倡议道:“今天我做东,请诸位到‘醉瑶台’小酌一杯如何?”大家才想起肚子已经饿了,纷纷赞成。胡雪岩笑道:“那店里的‘东坡肘子’很有名气,我叫下人抬一瓮陈年花雕来助兴。”
一行人赶到“醉瑶台”酒家,捡雅间坐了满满两大桌。这时仆人抬来一个大瓮,胡雪岩亲自揭开封皮,只见瓮中酒面上漂浮着几团白毛,果然是陈年老酒。仆人撇去白毛,勾兑上新酒,阵阵浓香飘逸,引得大家垂涎不止,都说口福不浅。
酒保布上菜肴,其中“东坡肘子”盛在大圆盘中,肉色呈琥珀状,香酥绵软,入口即化。相传宋代文豪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亲手烹制猪肘,用料十分考究,流传后世,成为杭城一大名菜。
美酒佳肴,众人赞不绝口,纷纷提议,要请庖厨到场,敬他一杯。这原是客人对菜肴极为满意的习惯作法。酒家老板拗不过众人的请求,果然去叫主厨。待厨师来到餐桌前时,众人不免吃惊:原来烹制绝妙好味者,竟是一位妙龄女郎。只见她面若桃花,略带羞涩,向客人们福了一福,道:“功夫欠佳,味道不好,务请诸位多包涵。”话语不多,落落大方,显示出一种精明能干的气魄。
胡雪岩见过许多女子,或扭捏作态,或浓妆艳抹,以艳诱人,或娇嗔缠人,不胜其烦,都是俗不可耐之辈。但眼前这位女厨工,却令他耳目一新,不可小看。胡雪岩只一瞥,便觉气味相投,怦然心动。听酒家老板介绍:她名翠环,祖上曾是嘉庆爷宫中御厨,烧得一手好菜。翠环得家传熏陶,耳濡目染,成为杭州烹调高手,其烹制的“东坡肘子”一菜,连曾大帅也极赏识呢!
翠环谢过客人离去后,桌上又恢复了热闹气氛,大家猜拳行令,兴致甚高。唯有胡雪岩有些神不守舍,精神恍惚,错出了几次酒令,被罚了几大杯酒。“天一阁”书画铺江老板揶揄道:“雪岩兄莫不是还在回味那道‘东坡肘子’?”
众人哄然大笑,调侃不已,有的说,其味妙不可言,齿颊留香,岂能忘怀?有的怂勇胡雪岩,何不将女厨工延请到家,专事烹制,那才尽兴。大家知道胡雪岩性好风流,所以言笑放肆猥亵,不怕他气恼。
胡雪岩含笑不语,心里自有主张。他是风流少年,寻花老手,常常自谓:一不做官,二不图名,但只为利,娶妻纳妾,风流一世,此生足矣!因此对中他心意的女人,决不轻易放过。
酒残席散,众人分手。胡雪岩回到家里,脑子里还想着翠环。凭着他敏锐的目光,翠环并非寻常女子。女子单是有姿色,头脑简单,只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已;但若人长得漂亮,又精明能干,即所谓才艺双全,便能辅助男人干一番事业。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主内的女人有如家中老板,柴米油盐,运筹策划,招呼应酬,样样能行,才称得上贤内助。
胡雪岩现在的太太,系父母包办,人才尚可,肚中无货,且不善应酬客人。每有客至,胡雪岩嫌她上不得台面,不让她见客。作为成功的商人,家无贤妻支撑,不免感到遗憾。所以胡雪岩虽然寻花问柳,遍撒情种,却常常有知音不遇的感叹,心中十分孤寂。
翠环的出现,令胡雪岩十分兴奋,既是御厨之后,烹调高手,调节筹划、主持家政,必然十分熟稔,若能娶来家中,入掌内务,可免他后顾之忧。那时怀拥娇娃,坐啖美肴,入则嘘寒问暖,出则思念惦记,其乐无穷,人生才算圆满。
胡雪岩主意打定,每天必到“醉瑶台”酒家用餐,而且一定要点“东坡肘子”,指明由翠环亲手烹制。食后自然赞不绝口,给翠环许多赏银。日子长了,“东坡肘子”吃厌了,令胡雪岩一见就想呕,但他依旧做出高兴模样,索性叫仆人带了食盒,把菜装进食盒,口称带回家去,出门便倒在小河里。
有一天,胡雪岩正在“醉瑶台”用饭,面对“东坡肘子”一箸未动,只盼着翠环出现,好给她赏银。不一会儿,翠环来到桌前,胡雪岩刚要给她赏银,却见翠环掏出一卷契纸,递给胡雪岩。
胡雪岩见是一张土地契约,写明购买万福桥一带土地百余亩。胡雪岩困惑不解。翠环道:“胡老板每次给的赏银,我都积攒下来,无功不受禄,就算帮胡老板存着,买了这片土地还给你。”
胡雪岩吃惊不小,原来翠环如此有心计,他又问道:“买地哪里都一样,何必要买万福桥一带的地?那里离城太远,荒凉少人。”
“胡老板难道不知道?”翠环莞尔一笑道:“万福桥虽然并非闹市,但濒临钱塘江,如今五口通商,洋货源源运到中国,不久的将来,万福桥必定是很繁荣的码头,到那时地价猛涨,胡老板准能大赚一笔。”
胡雪岩惊愕万分:一介女流,竟有如些远见卓识,生意眼光超过自己,实在难得!他无话可说,想了片刻,说:“翠环姑娘筹划有方,实在敬佩,只是赠送给你的银子怎好意思收回,这片土地当属姑娘。”
翠环正色道:“胡老板非亲非故,却把许多银子慷慨送人,如此奢侈浪费,纵然金山一座也会被淘空的,那时悔之晚矣!”翠环说罢,径自走了,撇下胡雪岩呆立在桌旁,怔了半晌。
经此一事,胡雪岩越发下了决心,非娶回翠环不可。
胡雪岩托人请“醉瑶台”谢老板出面做媒,向翠环提亲。谢老板知道“胡财神”的心思后,喜出望外。杭州满城,谁不知道胡雪岩财大气粗,巴结他还来不及,岂能拂他美意?
翠环家在京城,因父亲在恭王府家中掌厨,不慎误烹了毒蘑菇,使恭王食后中毒,被定为“谋杀未遂”罪流放黑龙江晖春,老死边塞。翠环南下求生,到“醉瑶台”做厨工,已近10载。她性情刚烈,不少纨绔欲求为妻,均遭拒绝。谢老板见她厨艺精湛,不恋虚荣,把她当女儿看待。谢老板受人之托,选个闲暇时间,把翠环叫到一边,向她拱手道:
“恭喜恭喜,姑娘马上将要大福大贵了。”
翠环明知故问:“我一个罪人的女儿,有什么富贵可言?”
“杭州城首富胡雪岩先生托我做媒,欲与姑娘结为百年之好,姑娘若是愿意,胡先生家财万贯,你便是阔太太啦!”
翠环冷笑道:“胡先生家有太太,各地钱庄皆有主妇,我嫁过去,到底算第几房?”
谢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只顾高兴,却忘了胡雪岩风流成性,到处均有专宠,翠环恐怕不肯做他的小妾。
谢老板劝道:“女人终归要嫁人,姑娘年龄已大,青春无多,应及早寻个依靠。胡先生号称财神,纵然做个偏房,也可保你终生吃喝不尽。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宁可给富儿做妾,不可与穷鬼当妻。姑娘万不可意气用事,错过了大好机会。”
翠环硬生生抛下一句话:“若要嫁胡先生,必须当正室。”胡雪岩听了谢老板报告,心里凉了半截,太太是父母作主,明媒正娶,若要休她,年迈的母亲决不同意,反而落个“不孝”的恶名。再者,胡太太虽不甚贤惠,但恪守妇道,并无大的过错,算是贫贱之交的患难夫妻。糟糠之妻不下堂。抛弃发妻,必遭人耻笑,今后在官场上如何做人?思来想去,休妻万万不可,翠环的要求决难办到。
但放弃娶翠环,胡雪岩亦不愿意。他苦苦追觅多年,好容易遇到这等聪慧女子,怎肯轻易舍弃?胡雪岩甚至认定,自己后半生事业的发展,翠环可作左右手,天下除了夫妻俩,还有几个值得信赖的人?因此,翠环一定要成为自己的人!
胡雪岩辗转难眠,茶饭不思,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事,却苦无良策,一时焦躁万分。这情景,被田世春看在眼里,他自谓是胡雪岩肚里蛔虫,胡先生有什么难处,他都明白。
田世春向胡雪岩献计道:“这事不难,有人娶亲,怕妻妾相处,家中内讧。不堪其扰,便想办法在外新购一处公馆,金屋藏娇,一切称呼与夫妻一样,娶来的妾也穿红衣,叫做‘两头大’,只要妻妾不见面,可保平安无事。”胡雪岩得此提醒,大为高兴,他原来也娶过不少妾,只是没有想过要给他们“妻子”的名号罢了。田世春的建议,相当于后世的“重婚”,在清代并不犯忌。于是胡雪岩传过话去,愿以“两头大”的形式,娶翠环为妻。
翠环本意亦喜欢胡雪岩,只是要为自己争一个名正言顺罢了,现在见胡雪岩让步,她是聪明人,知道凡事不可过份,便应允了这门亲事,但提出一个要求,把远在黑龙江的父亲坟墓迁回北京。胡雪岩做得更漂亮,他派人到北京恭王府,使出银子上下打点,让恭王记起翠环父亲的种种好处,奏请朝廷为其平反,恢复了御厨身份。
翠环因此十分感激,一颗心拴在胡雪岩身上,再也离不开。胡雪岩在杭州城外选一处僻静地方,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公馆。其豪华堂皇,不亚于京城王府宅第,为掩人耳目,取名赵公馆,盖借他母亲姓氏。一切停当,择定日子,迎娶翠环,礼仪均按正妻待遇,坐花轿,穿红衣,戴盖头,放二十四响炮,热热闹闹,只是瞒着胡太太。杭州城人们都知道胡财神娶有两个“正妻”,一时传为美谈,沸沸扬扬。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胡雪岩娶了翠环以后,因她风姿绰约,能说会道,待人接物落落大度,非常赏识,常偕同翠环在生意场上应酬,向别人介绍翠环时冠以“胡太太”称号。久而久之,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知道“胡财神”娶了位能干的太太。
有一天,比利时商人斯特利因做一笔西洋参买卖,从上海赶到杭州去见胡雪岩。斯特利同胡雪岩打过几次交道,人极熟识,每次见面,斯特利夫妇和胡雪岩夫妇言谈甚欢,很是投机。斯特利很欣赏胡太太,人长得娇艳美丽,思路敏捷,是个中国女人中的英杰。若按外国人的习惯,斯特利很想同胡太太攀交情,做她的情人。可是中国传统不允许,胡太太很委婉地拒绝了他。斯特利并不认为有伤自尊,反而更加敬重胡太太,不惜千里迢迢到杭州胡宅,一来为生意奔忙,二来很想见见胡太太,同她说几句话。
痴情的斯特利并不懂得胡雪岩家里的名堂,他带了一名翻译,犹如不速之客,大咧咧到了胡宅,要见胡雪岩。因事先并未联络,胡雪岩并不知斯特利驾到,去外地公干了。门口仆人告诉斯特利:“胡老爷不在家。”斯特利很高兴,真是天赐良机!照比利时的风俗,男主人不在,正好同女主人调情,男主人回家亦不见怪。斯特利便指名要见胡太太。
仆人再次通报进去,胡太太很诧异:自己平素深锁闺中,大门不出,恪守妇道,哪里会认识洋人?缘何洋商会口口声声要见自己?因为丈夫不在家,女眷不能见男客,胡太太便拒绝了。斯特利认定机会难得,以为胡太太托辞回避他,觉得有伤面子,发了牛脾气,打定主意非见到胡太太不可。斯特利在胡宅外面傻等,引来许多市民围观。那时杭州很少有外国人,偶有“洋鬼子”来访,便足以当作新闻传播。人们见洋鬼子耽在胡宅门前,都感新奇,观者如堵,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管家见实在不像话,劝告胡太太道:“太太,洋人的习惯与中国不同,他们男女不避,可以随便握手拥抱的,或许这位洋人有要事和老爷商量,才如此固执要见太太,不妨叫他进屋来,免得被别人笑话。”
胡太太满脸通红,叮嘱管家,一定要转告洋鬼子,不得逾越规矩。
斯特利总算获准进宅,到了客厅,他照例热情似火,迎上前要同胡太太拉手。不料胡太太躲开他,吓得变了脸色。斯特利定神一看,连呼奇怪,眼前这位胡太太,姿色寻常,不施粉黛,脸面蜡黄,布满皱纹,活像安徒生童话中的森林老巫婆。斯特利叫“NO!NO!NO!”,摇头不止,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连比带划道:“你,保姆,不是太太!”
翻译告诉胡太太:洋人说请你们太太出来。胡太太闻言满脸不高兴,回敬道:“我就是胡太太,有什么事儿尽管告诉我。”
斯特利说,胡太太不是这样的,她年轻,漂亮,还会跳交际舞。
胡太太听翻译一说,立刻心如发细,猜测其中必有原因,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年轻漂亮的胡太太?”
斯特利回答说是在上海。管家情知不妙,胡雪岩事先曾关照过他,不得把翠环的事告诉太太,否则便要开除他。此时管家怕斯特利说多了露馅,喝住他道:“不要胡说八道,眼前这位才是胡先生的太太!”
翻译如实相告,斯特利吃惊得瞪大蓝眼睛,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中国人怎么允许有两位太太?按他的理解,中国男人所纳的“妾”,地位和西方“情人”一样,不能称为妻子的。斯特利也弄糊涂了,喃喃道:“胡先生,两个太太?”这话胡太太听得明明白白,刚要问个清楚,管家很粗暴地对斯特利斥道:“别说了,我家太太很不高兴,请便吧!”翻译见不对头,忙把斯特利生拉活拽带走了。
胡太太此时定了定神,冲着管家冷笑道:“哼,你们男人家干的好事,只瞒着我。”管家背脊阵阵发凉,嚅嚅呐呐道:“太太休听洋人胡说,那家伙准是喝醉了,到这儿撒野。”
胡太太冲着门外喊一声:“史先生在哪里?”
帐房史先生匆匆跑来问:“太太有什么吩咐?”
“立刻给他发三个月工钱,请他走路。”
史先生吓呆了,不知平素优柔寡断的太太为何此刻竟如此干脆利落,要开销管家,他可是胡先生跟前的红人呀!史先生不知怎么办,一时立着未动。胡太太火气愈盛,哭骂道:“你们这些没心没肝的东西,平素我待你们一片好意,全给狗啃啦,串通一气哄我,你们不走,老娘走!”说着便要朝门外去。
太太负气而走,事情闹大了。管家见没法隐瞒,伸手打自己几个嘴巴,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只记得胡先生吩咐,不要告诉太太,让太太生那么大的气,现在我说实话,太太千万别走!”
胡太太气呼呼道:“你说吧,我听着!”
管家和盘托出内情,胡太太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她没想到胡雪岩娶个女人同自己平起平坐,而且让她到处抛头露面,风风光光,连外国人也晓得了,却把自己瞒得密密实实、蒙在鼓中。自古以来,女人吃醋成风,最厉害者,莫过于唐朝宰相房玄龄之妻张氏了。房玄龄有功于朝廷,唐太宗打算赏赐他美人,消息传出,张氏寻死觅活,不允许房玄龄接受美人。唐太宗得知,派使者手捧御酒,到房家对张氏宣称,皇上有旨,张氏若一定要阻止丈夫纳美,请先喝下御赐鸩酒。张氏脸不改色心不跳,夺过鸩酒说:“等我死了之后方可纳妾”,说罢“咕咚”喝干毒酒。谁知过了许久不见发作,张氏正感奇怪,使者哈哈大笑说,瓶里装的是醋,这不过是试一下张氏的心罢。唐太宗闻报,对房玄龄喟然长叹道:“爱卿,连朕都奈何他不得,此事只好作罢。”
胡太太的妒性,不亚于张氏,此刻她满脸怒火,恨不得将翠环撕得粉碎。盛怒之下,追问管家,新太太的公馆在何处?管家情知不妙,死活不肯说。胡太太自有主意,不去管他,回到卧室,唤来贴心丫头,密嘱如此如此。不到半日,丫环打听得明明白白,回禀胡太太。
胡太太点了几位长得粗壮剽悍的仆人,有如带兵出征的将军,气势汹汹,直奔翠环住的公馆。胡宅上下都捏着一把汗,等待传来凶讯。
不料胡雪岩喜爱新宠,带翠环一同外出未归。胡太太面对紧锁的大门,无可奈何,只好鸣金收兵,撤回人马。虽然没有出事,但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胡太太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生闷气,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成了一个泪人儿。
管家偷个空子,派人密报胡雪岩。胡雪岩其时正在江西办事,闻讯后顾不得公事,星夜赶回杭州。进家门之前,他已想好对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和太太大干一场,毕其功于一役。
胡宅上下人等,多受胡雪岩惠赠,愿替他出力。胡太太一介女流,深居简出,不谙人情交际,人缘方面便先输了一着。胡雪岩早已派人先回胡宅,作了妥善安排。因此,胡雪岩进了家门,胡太太还独个儿在卧室伤感,不知丈夫回来。
胡雪岩不去理她,直奔母亲房中。自从胡父病逝后,胡母便是家中老祖宗,有如《红楼梦》中大观园的贾老太太,具有“一言九鼎”的无上权威。胡母年近八旬,尚耳聪目明,身体健康。胡雪岩进门去,先冲老母亲磕个响头,口称“孩儿向母亲大人请安。”胡母笑呵呵叫他起来,胡雪岩立刻献上一盒“长寿膏”,言称从江西庐山带回来孝敬老母。胡母拉着儿子,仔细观看他的头发,心痛道:“我儿,你头发怎么又白了几根?”
胡雪岩叹道:“母亲大人不知,孩儿心中有事,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了头发,孩儿白几根头发,又有什么奇怪!”
胡母诧异道:“孩子,这些年你生意兴隆,银钱大把进,我们家有吃有穿,比你爹在时好了不知多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胡雪岩作忧愁状道:“人无远忧,必有近虑,孩儿虽然事业兴旺,财势皆有,但偌大家业,后继无人,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续我胡家香火?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孩儿至今没有儿子,实在对不起母亲大人。”
这话点中胡母心事。原来胡雪岩娶亲后,太太只生有两个女儿,一名荷花,一名荷珠。荷花已嫁到京城,荷珠也待字闺中,胡母望眼欲穿,巴望儿媳生个男孩,至今不能如愿,成为她心中最大憾事。胡雪岩提起这事,母子俩心思合在一块儿了。
胡母老泪纵横,道:“我每天吃素念佛,替你祈求送子观音大发慈悲,为我们胡家添个男孩,天见可怜,菩萨总会顾念我们的。”
胡雪岩叹道:“母亲大人的心意孩儿领了,但总不见动静,岂不让人着急。”
胡母想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儿子纳妾生儿子。她刚提出来,胡雪岩便反对道:“小妾生的儿子,到底不是嫡出,名不正言不顺,终究让人抱憾。”
胡母惊讶道:“难道你想停妻再娶?使不得呀,你媳妇是我替你作主娶的,如今休了她,让我这老脸哪里搁?何况她素来孝敬公婆,恪守妇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孩儿莫要胡来!”
胡雪岩早料到母亲会有此说,回答说:“我不会休妻的,但也不甘心从此绝后。”
胡母说:“既不纳妾,又不休妻,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胡雪岩侃侃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从前有些富贵人家为得到儿子,娶两个太太,分开居住,生的儿子都是嫡出,叫做‘两头大’,我们为什么不照此办理?”
胡母想想,颔首道:“这办法我也听说过,只是你太太愿意这样做吗?古云:家和万事兴。我可不愿见你们两口子吵闹不休。”
胡雪岩道:“传宗接代是我家大事,只要母亲大人出面,劝她想开些,我认为不会有什么纠纷。”
胡母点头应允道:“你太太是明白事理的人,待我劝她几句,只是新娶的太太一定要有宜男之相,能生儿子。”
胡雪岩笑道:“母亲不必耽心,孩儿已为你选一位新儿媳。”说着拍拍手,早已准备停当的翠环娉娉婷婷上前来,对胡母行礼道:“愚媳见过母亲大人。”
胡母把翠环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暗暗夸赞:乳房肥硕,好奶孩子,屁股圆大,光景是生儿子的模样。笑道:“好好,都依你,为娘老了,不中用了。”
当即赏给翠环一只玉簪,两副宝石耳环,作为见面礼。
有了母亲撑腰,胡雪岩越发胆壮,走进太太房中,见她暗自垂泪,不理睬自己。胡雪岩做出神态肃然模样,对胡太太道:“妇道人家,不明事理,怎么搅黄我一笔生意,白白丢失了10万两银子?”
胡太太一听,吓了一跳,10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她立刻忘了和胡雪岩算账的事,诧异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怎么能坏你生意?”
“那位比利时商人斯特利特意从上海来见我,商谈一笔大买卖,事先早已谈妥签约,却被你赶出门外。丢掉这笔生意不算,外国人讲究信用,倘若追究起来,告到朝中,官府办个‘欺诈友帮’之罪,抄家流放,你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吗?”
胡太太被他一唬,脸都黄了,带着哭腔分辩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道这些,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只好听天由命啦,”胡雪岩长叹道:“都怨我少叮咛一句,致有这种事情发生,你若不听我的话,恐怕只有在大牢里相见了。”
胡太太没了主张,那股凶悍劲儿早飞到爪哇国去,一个劲儿点头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胡雪岩和缓了口气,道:“事情并非不可收拾,我得讯后立刻向斯特利拍电报致歉,并保证和他合作,人家洋人既往不咎,开通大方,不和妇人一般见识,这不,又和我签了合约,赚了几万银子,你也分一些做贴己钱。”
胡雪岩手里握一张8000两银票,伸到胡太太眼前。胡太太眼睛都直了,没想到自己差点闯下祸,还有这大笔贴己进款,她呆呆望着丈夫,不知所措。
胡雪岩心中暗喜,又打又拉,软硬兼施,看来太太不经折腾,早知如此,只给2000银票足矣。
一番周折,胡太太没了锐气,气焰减少了许多。这时胡雪岩趁机提出生儿子的事,胡太太顿时面有愧色。旧时大凡妻不能为丈夫生儿子,便是天大的短着,见人难抬头。胡太太还能说什么呢?胸中的妒火早已熄灭,只剩一股怨艾之情,恨自己肚子不争气。
胡雪岩提出“两头大”的办法,胡太太没有吭声,自身难保,还敢多管闲事?
此后,翠环登堂入室,成了胡宅真正的女主人。她善体丈夫心意,四处网罗,连娶了十二房姨太太,使胡雪岩受用不尽、感激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