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安徽华阳河农场。从小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不和别人说一句话，结果农场里有许多人都以为我是个哑巴。
12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陪同学去县城逛书店，偶尔看到了一本王羲之的字帖，看着看着，我就被王羲之出神入化的书法给深深地迷住了。当时多想把这本字帖给买下来啊，可是摸遍了口袋也没有找到一分钱。我那位热心的同学看我这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就把自己本来打算买书的钱借给了我。
有了这本字帖后，我开始如痴如醉地练起了书法。爸妈看到我这么自觉地练习书法，既高兴又支持。家里穷，买不起宣纸，他们就千方百计地为我弄来一叠叠的旧报纸，让我练书法用。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我把练过书法的报纸摞在一起，居然已经超过了我的身高！然而，令我苦恼不已的是，练了这么久的书法，却好像怎么也没有找到感觉。每一个笔画，我自认为都已经临摹得很像了，可等整幅作品完成后再看，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王羲之书法的神韵。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一天，我独自跑到了黄河古道边的沙滩上，望着眼前像纸一样平坦的沙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止的冲动，便脱下鞋子，以脚代笔在沙滩上书写起来。写着写着，我忽然找到了灵感：对啊，以一种忘我的状态，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尽情发挥，这才是书法的境界，过去自己只懂得临摹，却因此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所以即使是笔画临摹得再像，也始终只是一种缺乏生命的机械复制而已。
从此，每当我提起毛笔，就会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我不再临摹任何字帖，而是任着自己的激情游走，我甚至开始尝试着用双手写正反字，并逐渐掌握了同时书写正反字的规律。有意思的是，摒弃了传统练习方法之后，我的书法果然有了飞快的长进，不久便成了农场内小有名气的“书法家”。
书法练久了，我的性格也开始变得狂放起来，别人都说过去腼腆内向的我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能言善辩了。
二
1986年，我到国营安徽砀山果园场当了一名员工，凭着书法特长，不久我被破格调到了党委办公室担任秘书，成了一名国家干部。然而对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我却并不喜欢，那种机械刻板的工作令我感到束缚与压抑。
正在此时，农场邮局的一位邮递员调走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单位领导就让我暂时兼起了邮递员的工作。农场的邮递工作十分轻松，还可以接触到大量的报纸杂志，接受大量来自外界的信息。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份兼职的工作，以至于一连几天都没去党委办公室。领导见我如此“本末倒置”，非常的生气，他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通。我一冲动就说：“书记，我看您还是干脆把我调到邮局去当邮递员吧！”
成了邮递员之后，我的业余生活除了练习书法之外，又多了一项内容——读书看报。我特别爱看《名人传记》，读了那些名人伟人的经历之后，我的内心更是蠢蠢欲动。1987年月，我决定走出砀山，停薪留职去大都市寻求自己的艺术梦想。妈妈得知我的想法后，哭得要死要活的，坚决反对我停薪留职。农场领导得知我的想法，也劝我：“小杰啊，你把这份好好的工作给丢了，凭你的文化程度，今后再要想找到这样的工作可就难了！”就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爸爸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他说：“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但是艺术这条道路并不好走，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无论今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后悔，都要坚持下去！”
辞别了父亲之后，我独自闯到了南京。然而，在这座人才济济的大都市里，我并没有找到自己的艺术殿堂，人们对我这种有些“离经叛道”的书法形式表现出了毫不留情的蔑视与冷漠。南京之行使我意识到，要让社会认可自己的书法，还得经过漫长而不懈的努力。
数月后，我回到了合肥，我决定先办一个个人书法展，把自己的作品推向社会。可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法艺人，要想在省城办个人书法展览，无异于天方夜谭。怎么办？我决定直接去找合肥市书法协会主席，以寻求他的支持。没想到，素昧平生的书协主席在看了我的作品之后，说：“虽然你的书法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我却从中看到了一种敢于创新的精神，就凭这种精神，也值得鼓励。”他当即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拿了这封信，我找到了在合肥市当时专业承办艺术作品展览最高档次的单位——安徽画廊的负责人。1988年4月，我的个人书法作品展终于在安徽画廊面世。当时我还只有19岁，我的作品展惊动了当地的许多新闻媒体，让我风风光光地做了一回“名人”。
然而，当时许多书法界的名流们对我这种“没有章法”的书法形式却颇有微词，他们见我在展览会上拍卖自己的作品，纷纷露出了不懈的神情，其中有一位专家甚至预言：“要是他能在展览会上卖出一幅作品，我就倒着爬！”结果，在那次展览上，我有两幅作品被高价买走，害得那位曾经“预言”的专家很没面子。
三
在合肥取得成功后，我的雄心壮志一下子被激发起来。1991年5月，我回到砀山，正式辞去了农场的公职，决定去北京闯荡。在当时观念还比较落后的农场里，辞职在许多人心目中还是一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人们纷纷传说我有精神病，是因为无法正常工作才辞掉公职的。然而，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背着简单的行李，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刚到北京，举目无亲的我无处落脚，便只好拿着一封中学同学的介绍信，找到了一位在中央财经大学读研究生的安徽老乡，这位与我原本并不认识的老乡听说我为了追求艺术而辞掉了国家公职的经历之后非常感动，他毫不犹豫地让我住下了。不久，这位热心的老乡又帮我找了一份工作，是去校图书馆当管理员。既可以挣钱糊口，又可以免费阅读大量的书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因此我干得十分卖力，每次图书馆拖地搞卫生，我总是主动抢来干，而且一手一个拖把干得不亦乐乎，我倒不是想表现自己，其实我是在练腕力，要写好书法，腕力非常重要。
我的双手正反字书法很快在财经大学引起了瞩目，在财大校庆50周年之际，我试着送去了20幅书法和30多幅瓷砖画作品，结果居然全部入选。在那次全校师生的作品大会展中，我一人的作品就占了全部展品的70%，当时有不少人惊呼：“这个张小杰究竟是何许人也，校庆艺术作品展都快成他的个人作品展了！”
这次展览使我名声大噪，但也给我的那位好心的老乡带来了厄运。校后勤部的老师们一查我的来历，发现我是私自借住在研究生宿舍里的临时员工，于是要对我的那位老乡进行纪律处分。我得知消息后，赶紧找到校领导，表示一定立即搬出学校，并诚恳地请求学校免予处分那位研究生。校领导考虑到我在校借住期间的良好表现，终于答应不再追究此事。
搬出学校，也就等于失去了校图书馆的那份工作，我一下子陷入了生活的困境之中。一筹莫展之时，另一所大学的一位在校的研究生找到了我，盛情邀请我一起开办工厂，生产一种家用管道。那位研究生负责提供资金和产品技术，而组织生产和销售则由我负责。
产品很快出来了，但是销售却遇到了问题。该怎样打开局面呢？我决定从大商场打开缺口。经过比较，我选中了意苑商场，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专业家装商场，只要能在这里打开销售窗口，就不愁没有销路。这天，我拎着自己的产品叩响了商场业务部经理的门。听我说明来意之后，这位经理不耐烦地说：“我们商场只卖进口货的。”很显然，他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想给我。我于是故意用不屑的口气对这位经理说：“你究竟爱不爱国？”“当然爱国了！”这位经理显然有些生气了。我一看有门，马上缓下了口气，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经理啊，其实我们的产品真的不会比进口货差的，您就给我们一个代销的机会吧，您其实并不会损失什么，但却等于向消费者表明了一种支持国货的爱国态度，何乐而不为呢？”经理被我说烦了，就松口答应给了我一个代销柜台。
有了这第一个“缺口”之后，后面的推销就容易得多了。其他商场见意苑商场都进了我们的货，便也答应为我们代销产品。随着市场销路的打开，我的生活终于又稳定下来，又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我的双手正反书法作品创作中。
四
一次，我在公园里看那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们练习太极拳，看着看着，我突然惊异地发现，太极拳的那种柔中带刚、浑然天成的境界，竟与自己在创作书法时孜孜追求的状态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于是，我买来了许多介绍太极拳的书籍，关起门来悉心研究，我试着把拳术的原理运用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之中，果然受益匪浅。我因此对太极拳充满了感激，便把自己的书法命名为“太极书法”。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就是因为这个“太极书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竟懵懵懂懂地与“气功”搭上了边，还遭遇了一段“误入歧途”的经历。
气功疗法是祖国传统医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实践证明，这种疗法在药物、手术、理疗、化疗等物质疗法的基础上，对祛病强身可以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但是无须讳言，曾有一段时间，社会上的一些封建迷信和伪科学纷纷打着“气功”的旗号招摇撞骗，迷惑了不少人的眼睛。我的“太极书法”也引起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浓厚兴趣，有人主动找上门来，邀请我去做“带功报告”，并许诺将我包装成为“气功大师”。我很惊讶：我只是一个用心创作的书法艺人而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身上有什么“功力”，居然就让我去给别人做什么“带功报告”，那岂不是在骗人吗？原来“大师”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啊！
不久之后，我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了一家气功杂志的主编，他很赏识我，邀请我去他的杂志社工作。就这样，1993年3月，文化程度并不高的我应聘去了那家杂志社。
做了气功杂志的编辑之后，我一方面学到了不少知识，但同时也更看清了某些所谓“大师”的嘴脸。一次，一位我曾经很崇拜的“大师”拿来一大篇洋洋洒洒的广告词，要求在杂志上刊登，领导把这个广告的编辑任务交给了我。我仔细审阅了广告词之后，发觉里面有许多夸大其词的成分，很容易误导读者，便删掉了不少内容。小样出来之后，我送给那位“大师”过目，他竟然非常的恼火，说：“小伙子啊，你知道吗？你这么随手一删，给我删掉了多少钱？下次还想不想我再来做广告啊？”
1995年的一天，我前去采访另一位在我的心目中曾经是德高望重的“大师”，采访结束后，这位“大师”对我说：“我看你身上已经有几分功力，来，躺到床上，让我再给你加加功。”我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上之后，“大师”在我的身上比划了一番，然后就自顾自走出去了。躺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上厕所，可是“大师”却还没有回来，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便起了床，刚走到外间，忽然听到“大师”正得意洋洋地对别人说：“里面那个记者真傻帽，让他躺着，他就真的乖乖地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哈哈！”
原来令人尊敬的“气功大师”竟是这样的德性！那天我回到杂志社之后，立即就递交了辞职报告，我决定与“气功”彻底分手。
五
为了生存，1997年我又辗转去了深圳，在那里我做了两年的保险推销员，虽然钱是赚到了一些，但整天忙于业务，却没有一点练习书法的时间。我很烦闷，于是又把保险公司的工作给辞掉了。
1999年，我来到了杭州。这座城市的确很美，而且充满了人文气息。但是刚到杭州那段时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身上的钱很快就所剩无几，为了生存，我不得不靠自己的手艺去赚钱。在灵隐景区内，我的双手正反字书法引起了一家工艺美术品店的兴趣，店老板同意让我在店门口卖作品，唯一的要求是我必须在现场不停地表演。
我的表演常常引得过往行人驻足观看，店面被围得水泄不通。可是，游客们只是看我的书法表演，并不买工艺美术品店的东西，店老板就有些不乐意了，他一会儿要求与我利益分成，一会儿又要求我提高价格。我一气之下，便不干了。
之后，我应聘到了杭州西湖专修学校担任校长助理。有一次，一位学生在班上带头捣乱，他自恃身材高大，不仅不服我的管教，还冲到我面前，伸出粗壮的胳膊向我挑衅。结果，他的胳膊被我的手一下子捉到了，也许是练了20多年书法的缘故，我当时其实并没有怎么使劲，可这位滋事的学生却哭了起来。后来，他的父亲为此事闹到了学校，我便被革去了校长助理的职务，去管后勤了。
苦苦追求了20多年的书法艺术并没有使我过上好日子，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校长助理也被撤掉了，那段时间，我真是苦闷极了，我甚至产生了出家的念头。一天，两位朋友来看我，闲聊的时候，我说：“都35岁了，还这么居无定所地漂泊着，想想真灰心啊！”朋友问我：“那你有何打算呢？”我苦笑着说：“想通了，不如换身衣服穿穿。”两位朋友听了我的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便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一边架着我的胳膊走出了房间。我大叫：“干什么嘛，你们。”“你不是说要换身衣服吗？我们这就带你去买衣服！”朋友们狡黠的眼神使我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是啊，“换身衣服”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如果没有调整好心态，换了“衣服”之后难道就能过得开心了吗？
于是，我重新振作起来，我在益乐新村租了一间阁楼，打算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然后再继续完善和提高我的书法艺术。对我的双手正反字书法，我还是很有信心的，通过长期的双手练习，我深深体会到，这是一种灵活思维、提高反应能力的有效方式。因此，我要努力把自己的书法艺术推广给大家。现在没有经费，我无法搞展览搞推广，但是现在有了网络，这又是一个新的途径。目前，我正在与一家教育中心积极洽谈，打算通过网络教学的方式，把我的书法心得传授给更多的人。
（口述人/张小杰，男，34岁，流浪艺人，安徽宿松人。采访时间：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