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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没有手臂的篆刻家

1972年3月的一个早晨,我健健康康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为此父母给我取了一个充满朝气的名字:蔚然。

说起来,我还是“名门之后”呢,据宗谱记载,我是孔子的南宗第74代。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和祖上的声名,一进小学我的成绩就在全班名列前茅,而且还当上了劳动委员。因为表现特别出色,老师还打算推荐我担任少先队大队长。

正当我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的时候,一场飞来横祸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那是1980年11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带着妹妹去爆玉米花,看到小伙伴们正爬在院子里的围墙上玩,我顿时来了兴致,撇下妹妹大着胆子也爬上了围墙。那堵围墙的上面就是变压器,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可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刚刚上学的小孩子,根本意识不到身边的危险。

围墙很窄,我摇摇晃晃地爬到了高压线的下面,突然就懵里懵懂的被吸了上去。也真奇怪,那么多小伙伴爬到围墙上都没事,偏偏我就被吸上去了。在伙伴们一片可怕的惊叫声中,我失去了知觉。后来是大人们用竹竿把我从电线上打下来的。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我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小孩真可怜,两条胳膊被烧得都是水泡。”

医生说,要保住我的性命,就必须双手高位截肢。老实说,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毕竟还只是个8岁的孩子。让我感到担心和害怕的是,父母会不会因为我变成了残废而不要我了。

我的担心是因为一天偶然听到了母亲与一位阿姨的谈话,我听到她在走廊里悄声劝我母亲说:“小翔这副样子,活着对他来说只有痛苦,我看你们还是放弃算了……”为此我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在梦中,爸爸妈妈真的丢下我走了,任凭我怎么哭怎么喊,他们就是不回头。

我害怕极了,可是又不敢跟父母开口,生怕自己一旦提了,他们就真的丢下我不要了。几天后,我又一次听到一位护士在走廊里对母亲说:“还可以再生一个的嘛……”这下我可真的怕极了。我当场就哭喊起来:“妈妈,别不要我,我一定听话!”

妈妈听到我的喊声,赶紧奔回病房搂住我,安慰道:“谁说妈妈不要你了?小然,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的宝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妈妈都不会丢下你的!”

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父母最终只得同意双手截肢。按照医生的最初方案,我的双臂将从肩膀以下被完全截去,但父亲却说:“这是人的手臂啊!哪怕多留一小段也是好的。”在父亲的坚持下,我的左臂终于留下了尺把长的一截,而正是这一截手臂,给我现在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方便。

晓得父母不会不要我之后,我又变得无忧无虑了,在住院期间,我整天就知道玩。

一天,一位护士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捡到了一截铅笔头,就递给我说:“别只知道玩了,有空就用脚练练写字吧,今后你迟早要学的。”我觉得用脚写字也蛮有意思的,于是就每天练习起来。除了用脚练习写字,我还开始自学落下的课程。三个月后,等我双臂截肢的创口完全愈合准备出院时,已经可以非常流利地用脚写字了。可惜的是,当时我还小,没有记住这位护士阿姨的名字,现在想起来,真该好好感谢她。

在即将出院的那几天,父母开始商量起我读书的事,因为我的这场事故,不仅整整落下了三个月的课程,而且给我今后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父母担心学校不肯再让我上学了。没想到,我出院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班主任金老师就带着同学们来看我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告诉我,学校的确想开除我,可是金老师坚决不同意,为此她还和学校领导吵了一架。最后校领导答应给我一次机会,只要我通过测试,就可以继续上学。

我没有辜负金老师的期望,尽管耽误了三个月,我的语文和数学测试仍然都超过了80分。1981年的寒假一过完,我又回到了校园里。

失去双臂后,我能够感受到,父母更加疼爱我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溺爱我,相反,他们更多地要我做事情,包括洗漱、吃饭、穿衣这些过去妈妈都会帮我的事情,现在都要我自己去做。应该说,我也是蛮争气的,很快就学会了基本自理的生活能力。

三年级那年,有部名叫《典子》的日本电影上映,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位和我一样失去双臂的日本女孩顽强生活的真人真事。父母知道后,赶紧跑去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了电影票,带着我去看了。你一定能够想象得到,这部电影对我的震撼有多么的大。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熟了,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活得比典子更加精彩!

1987年我初中毕业,报考了镇海某职业高中的财会专业。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笔试,并且很快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然而,在随后的体检中,我却被无情地刷掉了。父亲为此专门找了当地的主管部门反映情况,却被学校顶了回来。父亲不死心,又找了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区长,这位副区长得知了我的情况后,专门作了批示,要求学校酌情处理,照顾我入学。父亲拿着副区长的批示,满怀希望地带着我又去了那所学校,可是,校领导还是不肯接纳我。要知道为了能够考上这所学校,我付出了比一般学生多不知多少倍的艰辛啊,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用仅有的那截胳膊捅捅父亲,说:“爸,您别说了,没有用的,我们还是走吧。”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整整三天没有出来。我心里实在憋气啊,虽然没了胳膊,可我念书一点不比正常的人差,凭什么看不起我?我一定要干出成绩来,让那些瞧扁我的人看看!

父母得知我的想法,很支持我。母亲流着泪搂住我说:“小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妈妈就放心多了。”可是学什么好呢?有人建议我学习用脚弹钢琴,也有人建议我学外语将来好当翻译……

一天我闲着没事翻报纸,看着看着就被刊登在报纸上的几幅篆刻作品吸引住了。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找来一把铅笔刀和几块橡皮,试着用脚刻起来。结果可想而知,我的脚趾被铅笔刀划得伤痕累累,等我勉勉强强刻完一枚图章的时候,我的左脚已经布满了血痕。可是我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心中充溢着的只有满腔的喜悦。我兴奋地把“处女作”拿给父母看,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有热心人看到我在橡皮上刻章,就指点我应该在石头上刻。父亲立即跑去给我买来了许多石章。没有老师,我就临摹名家字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锋利的刻刀划破了脚趾,我就用橡皮膏一包。买不起更多的石章,就刻一次、磨一次,长长的一块石章,最后磨得只剩下薄薄的一片。

父亲看到我在篆刻方面蛮有天分,就考虑要为我找个老师,让我正儿八经地拜师学艺。那位卖石章给我父亲的小店老板也是一位残疾人,他得知我的情况后,主动帮我介绍了一位老师。1988年,我认识了镇海青少年宫的王老师,后来又通过王老师认识了镇海骆驼医院的陆老师,两位老师悉心地教我学艺,使我的篆刻水平提高很快。

在失学的那段时间里,我一边学习篆刻技术外,一边还给团中央写信,反映了自己求学无门的遭遇。这封信引起了团中央一位负责后进青年教育工作的领导同志的重视,他利用到宁波开会的机会,通过宁波团市委找到了我。他说:“如果小孔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他,那我们这个社会就会令人失望。”半年后,这位领导又给宁波市政府写信,询问我的情况,他的信件通过宁波市政府转到了镇海区政府,在区长的亲自过问下,1988年9月,我终于得以进入那家职业高中学习财会。

财会专业的开山拳头就是打算盘,一般的人可以用三个指头轮番打,而我只能用一个脚趾头拨。一堂课下来,我浑身是汗,可答案却常常和别人的十万八千里。可我就偏不服输,每天回家我都练到半夜,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被我磨成针。就这样,靠着十倍甚至百倍于别人的刻苦,一年后我的珠算达到了国家二级水平,为此宁波珠算协会专门增了一块“创珠坛奇迹”的镜框给我。

1991年我顺利毕业,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搞工会宣传工作。同时我还被评上了浙江省新长征突击手,到杭州参加表彰大会并受到了省委书记的亲切接见。

与此同时,我的篆刻技艺也日臻成熟。1992年,我参加了第二届浙江省残疾人书法美术摄影展,作品首次在省级比赛中获奖,并陆续在《中国书画报》、《青少年书法》、《郑州美院学报》等报刊上发表。1996年10月,在参加浙江省首届中青年书法展时,我有意不让评委们知道我的情况,我想检验一下自己的作品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结果居然得到了二等奖,当我去杭州参加领奖的时候,大家都大感意外。1996年12月,我参加浙江残疾人艺术代表团赴日本访问,日本方面特别安排了我与典子的见面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考虑起自己的未来,可是像我这样的状况要找一位称心的妻子实在是太难了。2000年6月,浙江电视台为我录制了一个节目。当时是省残联促成这档节目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我制造机会,让更多的人认识我。节目播出后不久,我陆续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一些来电来函,其中有一位名叫杨薇的新疆石河子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通过电视台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想与我认识。她的信不像其他人那样用词委婉,而是很坦率地表达了她的感受。她说,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故事后,真是既惊讶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使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面对如此率真的女孩,我也不必隐瞒自己内心的渴望。我很坦率地告诉她:我的年纪不小了,虽然我身有残疾,但却和正常人一样很想找一位心灵相通的女友,如果她愿意,我很乐意与她交往。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书信交往。通了两个月的信,然后就进入到电话交流。我们很谈得来,可以说是志趣相投、共同语言挺多的那种,所以每次打电话起码都在半小时以上。

杨薇把我的情况告诉她母亲后,遭到了她母亲的反对。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哪位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一位健健康康的丈夫?所以对于她母亲的态度,我俩都并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地做工作。杨薇把我给她的信拿给她母亲看,她对她母亲说:“你看看小孔的字,写得多么的漂亮。能够用脚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也一定不会差的。”等她母亲的反对声不再那么坚决了,杨薇又让我跟她母亲和她的哥哥、妹妹直接通电话交流,终于使他们逐渐接纳了我。

2000年9月,杨薇只身一人来到镇海。事后她告诉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虽然已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我,但当我两袖空空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感到了害怕。她现在还常说,当时是因为想想这么大老远跑来了,就住几天再回去吧,所以才留下来的。这个我相信的,我想,要不是石河子离镇海这么遥远,她真的很有可能当场就逃回去了,所以说,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杨薇住下来后,和我父母相处得很好,特别是我的性格,慢慢地吸引了她,凭良心说,像我们这样经历的人都是比较有爱心的,加上我这个人比较细心、比较体贴,而且也很乐观,这些都使她对我的好感与日俱增。在相处了一个月后,她正式决定留下来嫁给我。

2000年末,杨薇正式成为了我的妻子,从此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相知相伴的亲密爱人。

我的成长,始终离不开好人的无私关怀和帮助。浙江省残联福利基金部的邵老师,就是一位给我帮助很大的大好人。在我刚刚步入篆刻艺术的殿堂后不久,作为省残联的同志,邵老师就开始注意到了我,并一直鼓励和帮助着我成长。

我的生活一直都不太顺利。前面说到1991年我职高毕业后进入一家公司工作,本来那是一份我很喜爱的宣传工作,但是只做了一年,就因为公司解散,我便失业回了家。1996年在有关部门的关心下,我在居委会谋得了一份负责宣传栏的工作,不过每月只有500元工资。起先几年,靠着这500元我也勉强能过,但是结婚成家后,开支大起来了,即使妻子在外面做临时工,生活还是显得十分拮据。于是我就利用双休日,跑到宁波去摆刻字摊,想赚点钱补贴家用,没想到生意还挺不错的,摆了两三年居然有了五千多元的积攒。

这时邵老师鼓励我到杭州发展,他说:“你要是呆在镇海,很难有再大的发展,只有走出去,才会有更大的前途。”我反复思考着邵老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和妻子商量后,我们决定用那五千块钱作本钱,到杭州去开个自己的刻字店。2002年的10月,邵老师亲自用车把我接到了杭州,并帮我在吴山邮票市场里找到了一个门面。

2002年11月,我的“天健石宝”刻字社终于正式开张了,望着摆满了石章的小店,我乐得嘴也不拢了:我也终于当上了小老板了。

过去我是一门心思刻章,如今除了刻章我还得学习经营知识。别看一家小小的刻字社,要经营好也不容易啊。才六个平方的小店,光租金就要一千元一个月,我们的住房还得租,再加上伙食费,每个月起码有两千多的支出,所以我的刻字社必须成功。好在我已经有点小名气了,所以开业不久,慕名前来刻章的人就不少,生意一直不断,我每天都要刻五方以上的章。

如今我的刻字社已经开了一年多了,生意越做越好,许多人听说我是用脚刻章的,没事儿也特意跑来要我刻一方,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没问题的,欢迎大家来检验,有生意做,我巴不得呢,呵呵。

(口述人/孔蔚然,男,34岁,重度肢残者,浙江镇海人。采访时间:200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