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乙型肝炎感染面广,又具有传染性,因而人们常常“谈肝色变”。在某一人群中只要发现乙肝患者,大家立即会对其“敬而远之”,使之成为孤立于社会的“另类”。于是,像我们这样的乙肝患者为了维护原有正常的生活秩序,只得有意无意地过起了“两面人”的生活,我们一方面时刻警惕着,既要防止病情变化或者传染给别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做出健康正常的样子……
我是高考那年得乙肝的,当时一直以为是因为准备高考弄得太累了,才得此病的。现在看来,其实很可能是遗传,因为据我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得过乙肝,还有我弟弟后来也得过这个病,所以,我的乙肝病毒有可能是先天就携带了的,高考只不过是一个诱因,因为那段时间也实在是太累了。记得高考前整整有半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夜都是十二点以后睡的。我的成绩在当时的班上并不拔尖,一直徘徊在第十名左右,所以我必须格外地用功,才能保证考上大学,才能不用回家去“修地球”。我的刻苦和努力没有白费,那年高考我考出了657分的好成绩,在全年级名列第二,成为一匹最黑的黑马,这令许多同学和老师大跌眼镜。
不久,我就收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时那个兴奋啊,根本不会喝酒的我竟然邀了几个好同学喝了个通宵,我一人就灌下了四瓶啤酒,结果第二天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胸口那个难受啊,至今记忆犹新。后来,人总算慢慢地恢复过来了,但是却变得面色灰暗,浑身乏力,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早已沉浸在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身体变化。而我也根本没意识到是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虽然整天无精打采,但我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因为我毕竟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复旦大学!
开学前夕,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了上海。到校后不久,我们就参加了一次相当严格的体检。正当我对大学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之际,一天,我突然被一位陌生的老师叫进了办公室,他脸色凝重地对我说:“王同学,在体检中你被查出了乙肝,所以,你必须回家休养。”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实在让我难以承受,我只觉得浑身一阵发软,然后就跌坐在了椅子上。
最后我不得不回了老家。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消沉之后,我总算慢慢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我想,大不了再复习一年,只要自己有实力,明年照样可以再上大学。不过,这次我可不能复习得太辛苦,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我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不间断地一边复习,一边休养身体。由于按时服药,我的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除了HBsAg阳性外,其他一切指标都开始正常了。一年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另一所师范类大学,我以为,自己的未来从此将踏上坦途。
二
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我被分配到省城的一所中学任教。学校里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来的老师都会被分派担任班主任的工作,或许这班主任是个苦差事吧,不过我倒是非常乐意接受。年轻人嘛,辛苦点算什么,跟学生们多接触,对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是有好处的。担任班主任后,我就开始利用晚上时间对班上的学生们进行家访,虽然现在的中学教师已经很少对学生家访了,但我却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有效的辅助教育方式。就这样,我白天上课、晚上家访,干得十分投入、十分卖力,校领导对我的评价也很好。
一天,我去一位同学家,由于和家长谈得很融洽、很投机,结果不知不觉谈得很晚,等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我在学校里的宿舍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按说我已经很累了,奇怪的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躺到第二天,我就开始觉得浑身酸疼,无精打采了,一摸额头,居然还有热度。这时,我就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挣扎着爬起来,去了学校的定点医院,医生问了症状后,果然让我抽血。三天后,验血报告出来了,我的肝功能超标93个单位,学校领导得知后,毫不犹豫地让我立即停止教学,去医院住院治疗。就这样,在我踏上工作岗位还不到一年的时候,我的乙肝又重新复发了。
正是因为这次乙肝的复发,我失去了许多机会。当年的教坛新秀评比,本来我的希望是最大的,但由于我出勤率不足而自动“退出”,结果评上了另一位表现比较一般的年轻教师。更糟糕的是,当我出院回到学校以后,发觉同事们对我的态度都变了,虽然都是那么的友好、客气,但却友好得有些做作,客气得有些小心。这绝不是我敏感,我可以举个小例子:比如一次学校里分水果,我看到那位快要退休的女教师十分吃力地往自己的办公室搬她的那份水果,便赶紧跑过去帮她,没想到她却飞快地闪到一边,说:“小王,你要注意身体。我自己来,自己来。”而在我发病之前,每次分东西的时候,她都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的。
三
我在这所中学里又待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我尝尽了孤独和被冷落的滋味。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边上的位子必定都是空着的。没有任何人愿意与我交朋友,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集体活动没有人会通知我参加,而我也非常知趣,从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虽然在我的内心里其实是多么的想参加这样的活动。最糟糕的是,我原先教的课早已安排了他人,而教研组的领导又好像忘了还有我似的,竟然没有给我安排新的教学任务,于是我就像个闲人一样,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我因为没有什么上课,领到的钱还没有其他教师的一半。后来我实在熬不过去了,就去找教研组长,教研组长一脸关切地开导我:“乙肝这病,很容易反复的,你要注意休养,这是最要紧的。大家又都很体贴你,愿意帮你承担困难,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这种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的教师整天忙进打出,继续耐着性子混日子。我的老家在几百里外的农村,在省城我举目无亲,而连续两次的乙肝发病,又使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但是一个人是不能没有亲朋好友的,否则他不被闷死,也会被憋疯的。
在我万分寂寞的时候,一位住院时的病友突然来看望我,这使我感动不已,我仿佛看到了久违的亲人。那天,我们整整聊了一个晚上,我突然发现,只有像我们这样同病相怜的乙肝患者,才能进行平等而真诚的沟通。
那以后,这位病友常来看我,并逐渐地介绍我认识了不少其他的乙肝患者。我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那么多与我有着相似遭遇的人们。这些人中有的混得还很不错,当官的、做律师的、自己开公司的都有,他们并不公开自己的病情,只在私下里经常交流各种信息,当然交流得最多的还是与病情有关的消息,比如出一种什么新药了,哪位肝友转阴了,等等。因为有了这群特殊的朋友,我不再感到孤独,我的情绪开始有了好转。就跟这个社会上的各种诸如“同乡会”、“同学会”之类的关系网一样,我们这群特殊的群体也形成了自己的关系网,有时还挺管用。一次,老家的一位亲戚贩草莓到省城,在快要进城的时候因为违章驾驶被交警扣住了车子。草莓这东西可是经不起折腾的,亲戚急烘烘地找来要我想法子帮忙,我想了半天也没辙,正在这时候,前面提到的那位病友来找我聊天,得知情况后,他说:“正巧有一位病友在那个大队。”说罢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车子就放行了。
和肝友们交往久了,才慢慢地体会到了一些负面效应,比如,哪个肝友的肝功能又反复了、哪个肝友的肝病突发猝然离世,等等,诸如此类令人沮丧甚至恐慌的消息时时包围着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复发的乙肝患者!随着和病友交往的不断深入,我感觉自己对前途越来越悲观了,因为乙肝这病几乎是没有可能治愈的。
四
就在我越来越悲观的时候,一个很偶然的机遇使我认识了虹,一位既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孩。虹认识我的时候知道我得过乙肝,但是她并没有像其他和我接触过的女孩那样,在得知我的病史后就慌不择路地逃跑,而是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体贴。我的生活因为虹的出现而变得有了生机。
我开始憧憬未来,我不想自己永远生活在乙肝的阴影之下。我慢慢地疏远了那些乙肝朋友,同时,我更想离开那所令我窒息的学校,到一个新的工作环境里去重新开始;我想结婚,和虹一起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刚巧,有一所民办学校在高薪招聘教师,我偷偷跑去应聘,果然就考上了。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向学校递交了辞职书。
从此,我仿佛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在这所新校里,没人知道我得过乙肝,大家都像对待平常人一样对待我,我感觉很舒坦、很自在,工作起来也格外的卖力。不到一年功夫,我就被提拔为年级组长,工资也连加了两极。我感觉自己终于从乙肝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与虹的关系也日趋成熟,我们开始筹划婚期。新房装修得差不多了,买家具家电的钱也都准备停当,我到学校里开出了结婚证明,我们打算先领了红PASS,然后隆隆重重地办个婚礼。我带着结婚证明,和虹一起到医院里去做婚前检查,这时,我的心里又开始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检查过肝功能了。
几天后,我独自去拿检查结果,医生果然严肃地把我叫了进去,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肝功能很高,暂时不宜结婚。”我当时感觉天就像塌了下来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对我这样刻薄?难道我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又要重新失去?我对医生哀求说,我的乙肝早治好了,一定是检查结果出了问题。可医生坚决不肯在证明上盖章,他说:“出于对你负责,我可以再让你检查一次”。
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即就猜到了结果,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没关系,等你的肝功能正常了之后我们再办事。”“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体谅我。”我哽咽着,泪眼婆娑地抱住了虹:“可是,你能体谅我,别人却不见得会体谅。我拿不到证明,那不等于在告诉别人,我的乙肝又复发了?”
那晚我一直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我不停地在考虑该怎么办?我知道,再去检查一次,奇迹是不会出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别人代我去抽血。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虹,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谁都可以欺骗,就是不能欺骗她。虹在电话那头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最后终于说:“也只能这么办了。”
五
我和虹的婚期终于如期举行,前来祝贺的人都不知道我的肝功能又升高了,包括我们双方的父母。
婚后我和虹分睡两房,我们用理智克服着欲望。这期间,虹对我格外的照顾,她督促我按时服药、按时休息,她甚至还帮我批改我从学校里带回家的学生作业。在虹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肝功能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为了巩固成果,我又整整服了一年的药,直到1998年,我已经连续十次检查正常,这才停止了服药。
1999年11月,我们的儿子来到了人世,在他刚刚诞生的一小时内,医生就为他注射了乙肝疫苗。现在儿子的身体非常健康,查过三次肝功能,所有指数均很正常,包括HbsAg也是阴性,说明我身上的乙肝病毒并没有遗传到他身上,这令我感到万分的欣慰。如果他被查出HBsAg先天阳性,我会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的。因为当时虹并不希望生孩子,她是看到我那么的喜欢小孩,这才留下这个孩子的。
我开始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体,为了这个家庭,我不能再犯病了。经过这么多的磨难,我对眼前的生活,特别是我的家庭格外地珍惜。只要我的家庭能够永远这么安宁、美满,我愿意牺牲其他一切,包括我的事业。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人反倒变得豁达、洒脱、与世无争起来。看着别人为了利益、为了地位削尖脑袋地往上爬,我不仅不羡慕,反而为他们感到不值。
看淡一切之后,我的生活变得十分的有规律,日子过得很松弛,心情也格外放松。这样一来,身体竟也越来越好了,如今已经有三四年没服药,肝功能居然从没有复发过。看来,这肝病也是“病由心生”,心思重了,病情也会加重;心思放开了,病情自然也就化解了。
当然,诱惑也不是没有。去年,有一家外资企业招聘副总,听说年薪有35万,我当时觉得有些好奇,就去报了名,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因为我的外语好,结果竟被外方的考官一眼相中。当他们通知我去签约时,我的头脑也冷静下来了,我知道外企的工作量是非常大的,以我的身体去承担他们的工作,难保老毛病不复发,所以最终我还是打了退堂鼓。类似这样的机会,我还遇到过好几次,但最终我都挺住了诱惑。对于我来说,能拥有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是很不错了的,我应该好好地珍惜。
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消极。其实这不是我消极,而是我太热爱生活了。为了珍惜生活,我不得不学会放弃,这就是一个乙肝患者的无奈。
(口述人/王乔峰,男,32岁,乙肝患者,浙江长兴人。采访时间:2003年11月。)
第八章 边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