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三千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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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陌生的足迹(改)

“尊贵的客人,”在知晓我们将赶往附近的一个城市之后,玛耶族族长苏哈对担架边的亚克说道:“那里只有石头城墙、房子、贪婪的商人、堕落的兽族和凶狠的士兵,没有森林与可以猎取的猎物。请小心他们,那些狡猾的人一心想用不能吃穿的钱币来换取我们的毛皮和猎物,小心他们。”

亚克用慎重而严肃的语气感谢了族长的提醒,他说:“珂斯达玛大神在上,神灵会惩罚那些遗忘他的人们。”

疼痛已经慢慢适应,我在担架上随着玛耶族人一起回玛耶湖。这次余崩反噬的肌体积留出层厚厚的黑色胶状物,裹在我的肌肤上。玛耶族猎人与兽族们偶尔看到我时的眼中神情复杂,如敬神般的崇敬又如见魔鬼般的惶恐。不过对我而言,这种眼神比营地里刚见我时要好很多。

是啊,在他们眼中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忽然却变成了这副丑陋的模样——他们居然没有把我当成恶魔。这个躯体在没有遭受反噬时我毫不怀疑它的美丽,在戈苏湖畔精灵族的武士可不就因此动摇了杀害我的念头。只是“美丽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判断的”,说这话的人一直陪在身边。至少这个人至今为止都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安全而沉静,少了原来那种冷漠。

那是冷漠吗?或者应该只是陌生?刚从昏迷中醒来时的虚弱让我不安,我痛恨自己在任何时候表现出软弱来,即便是在哥登堡的地牢里也从来没有这样过。

真糟糕。

担架边的亚克俯下身子,微微一笑。

信任!我知道他眼睛中多了什么——那是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信任。不,亚克,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而且你也不该信任我。十年来,我屏弃了所有的yu望与情感,包括罪恶、神圣、信任所有的一切。纠缠在心里令人刺痛的眼神与过去的罪恶,还有那个字眼——小姑娘,让我不由避开他的眼睛。

心里一阵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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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耶族居住的湖就被称为玛耶湖,据说,在几百年前他们并不居住在这里,而是在很远的翠冷琉亚山下。玛耶族所在的地方受一个印莱特的大领主领主,一条被玛耶族人称为黎伊斯坦河的上游经过玛耶湖向东南而去,三百多里外就是领主的城邦印莱特城。玛耶族的人们都叫它石头城,欧卡亚大陆这样的石头城有很多很多。

两天后的傍晚,猎人队到达了只有百多所零散小木茅房的部落村庄。村口,百多名玛耶族人早已经在等候。浑身泥污的小孩扑向了后面驮着的各种猎物,高大白皙的妇女满脸欣喜地迎向各自的亲人,而老人们则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回来。欢乐与笑声放纵而自由。

假如这四十多人没有归来,等候着食物的人们如何度过这个冬天?这儿会是什么景象?在凯格棱特山死去的人中也有很多这样的猎人!

笑声对我而言,却是如此刺耳。

“苏哈老人邀请我们参加晚上的玛耶族祭神之夜。”亚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历经两天的疼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肌肤外胶状物凝结成了层焦黑的皮,又麻又痒,脸颊上一块蜕皮已经裂了开来。身体内所有的力量全被消磨干净,又变成了个新生的婴儿般,不过奇怪的是那个不受控制的本原与灵觉的联系却大大加强。我在覆盖着的毛皮厚毯下试了一试,手和脚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可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和亚克。

“你能走动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两个玛耶族人将担架抬到所比其他房子略大散发着膻味的木屋里,一位玛耶姑娘送来厚厚的兽皮衣与羽毛织就的内裳,稍后还有一瓦罐的水。我应该可以自己走动了,可亚克还是很自然地将我抱起放到硬松木床上:“老人把自己的房子让了出来,这是最好的房子。我想你不会在意。不过我还得请你原谅他们,猎人们从不在意身上的气味与洁净,所以他们很少洗澡——尤其是这个季节。”

“我尊重他们,从内心来说。”身上的肮脏如何能内心的肮脏相比?虽然苏拉索曾经想用猎物与亚克来交换我。

亚克不置可否:“我就在外面。记住,有事情就叫我。”他转身出去,把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静谧暖和。第一次蜕皮时的情景是怎样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去留意,任凭风雪将它剥落。手掌上凝结的暗红色焦皮已经龟裂开,隐约露出里面皮肤。剥去焦皮的肌肤有一丝新鲜的痒痛,指尖还有些碎屑。

一只洁白晶莹有若散发着淡淡霭光的手,在我面前拨弄着另外一只同样纤若无骨的手掌,揭下上面的污皮。这情景我看到过,不过却不是这双手,没有这么美丽却更令我心醉。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个人四处追逐着漫天的月儿兰花,一瓣一瓣地放飞在风中。最后,最后她会象现在这样细细摘去手中的泥垢,回头朝我甜甜一笑。

掌中一阵刺痛。眼前陌生而美丽的小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扎在手里,疼痛却是我的!

黑色污皮在手臂上凝结成皮甲一样,收缩干裂出细细的裂纹。凯格棱特山顶,我曾这样撕下多少人的肌肤,那血淋淋的景象!不同是,现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是晶白如玉熠熠生辉的肌肤。精灵族的肌肤,可又不一样了。我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将那可怕的还在收缩着的柔软皮覆盖到一具具血肉上,古黛儿,不,晶石台上的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不就是这样出来的吗?

还有胳膊、腿、脚、乳房与纤腰,一切的一切!

还有血腥味的气息与皮亚路克的圆脸!可我无法再去恨他了,皮亚路克已经死去,留下了我和这具躯壳。

她真美,是吗?格林?皮亚路克的声音在遥远的记忆中响起。是的,她美得无可挑剔,可又是这样的丑陋!美得令人眩目——尤其是新的她,同样也丑陋得只让我想起那些残破的尸体与冰冷,想起地堡中的潮湿与阴冷,想起,绝望与悲凉!

我沾着水清洗着她。身躯可以被濯洗,那该用什么洗涤灵魂?瓦罐扭动着的水纹中那张被银色长发包围妖媚绝美的脸阴晴不定,漆黑的眼睛中怅然若失,仿佛正问着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

落了一地的黑污皮腥臭难闻,可我发现,这个身躯上竟然没有任何体味,也没有灵魂中散发出的元素气息!气息,是被余崩洗涤干净了,可人们身上的特有的体香呢?真难以理解。我缓慢而拙笨地将内裳披上,上面带着的膻味也掩盖住了惶恐。小巧的鹿皮靴大小正合适,毛茸茸的黑熊皮大麾重得出奇,几乎将我整个儿掩埋。

吃力地打开了门,正看着远方雾蒙蒙的玛耶湖的亚克转过头来。他点了点头,说:“就要下雪了,明天。”

外面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亚克看着我的眼中还是沉静,将我刚才那些惶恐与思虑隔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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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斯达玛大神给予我们生命与力量,并将你们,玛耶族的远方尊贵的客人赐予了我们。感谢慷慨的神啊,感谢神赐予你们以力量,保佑了玛耶族生命与食物。远方的客人,你们将永远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玛耶族的苏哈与他的儿子苏拉索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老人虔诚地说着,将一块黑黝黝的牌子慎重地放在亚克的手上。

亚克按照森林部落里的礼节答谢着他们。

熊熊的篝火边,鼓点响起。在玛耶老人们带领下,所有的玛耶族人都对着东边那颗如豌豆般大小的月亮咏颂起赞歌,鼓点悠远,赞言古朴。

“珂斯达玛大神在上。”赞歌以此为结束。欢腾迅速曼延开来,食物与味道古怪的芦酒四处传递,人们尽情享受着欧卡亚大陆风雪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下一次赞歌将在开春的时候被咏唱,那是在祈祷新的一年能够有更多的猎物与食物。

“我不喜欢这样被感激,都要被窒息了。”我忽然没有由来地朝坐在身边的人说。

亚克大笑起来:“我的小姐!有时候你不接受他们的感激,那他们就要被窒息死了,尤其是象玛耶族这样自由的猎人们。”

也许是这样。可我还是觉得古怪,因为他用的那个词——小姐。我忽然想到,在我濯洗着躯壳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我不禁摇了摇头。这真奇怪,这么多天来我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是余崩的刺痛将感觉唤醒了吗?或者是猎人们眼中的痛苦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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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历三○七年十一月十日,细碎的飘雪降临的时候,我们沿着黎伊斯坦河出发去那个石头城——印莱特城。玛耶族送给我们的一匹马与一匹装载着满满毛皮的驮兽,将我们送出了十多里远才停下脚步。亚克将我举上马背,甩身跳了上来。

“我们得尽快赶到印莱特城。还有几天时间欧卡亚就要冬冻,那时候会有很多商团前往我们要去的地方。”亚克低声说道。

我们去哪里?我没有问出来。雪很快就把大地铺上层薄薄的绒装,偶尔露出泥土的黑褐色来。雪花沁凉,落在脸上却并不寒冷。我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今天会下雪?”

“这里的风告诉我的,它认识我。”身后的人这么回答我:“可惜今年的雪不认识我。”

风,传说中,风有自己的精灵。我已经有许久没有注意到它的讯息。他是在告诉我,他曾经在这个大陆上游历过吗?空中的雪花悠悠扬扬。

晚上是在一个山崖之下休憩,他又开始了自己的静修与冥想。可元素均衡的风眼走出森林以后越来越难以找到——木元素的大大减少。而且在离开水的地方,水的元素也会少很多。不过这场大雪反而弥补了水元素。我想到,大陆上所有的地方都有五种元素,无非或多或少而已,那为什么我不各自吸取我所需要的元素?

也许,在这个娇弱的身体承受的范围之内分别吸收元素达到均衡就可以了。

我开始尝试起来。水、土、金元素在我咏唱出一组三元素的魔咒打出连续的三元素手结之后,迅速吸纳进了身体,引起了身体的一阵异动。我尽力将异动引起的不适应排出灵觉,扩大思维感受的范围,凝聚空气中稀少的火元素与木元素。五种元素逐渐在身体内部形成了微小弱差的平衡,这个结果比想象的要好多了。亚克的气息又延伸进了我的体内,他知道我的修炼方式,现在显然让他有些奇怪了。于是我尽量开放自己的思觉与能量,引导着他的灵觉感受五种力量的平衡,并牵引着他随我的力量推动那股神秘力量,加快吸收外界元素。很快,我的力量又增强了,可以承受的能量也增加了,虽然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元素的平衡,我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这样的自然的感觉与一般魔法师用的通过火系魔法御寒完全不一样。

乱舞的雪花奇怪地在我身边变的温柔起来,缓缓落下。

“我在你身边看到了元素的平衡。以自己的力量营造空间的平衡,这是所有的传说中连神也没有的力量。”亚克眼中精光闪闪。

我知道他说的含义,也许是我这样的修炼使得身边的元素平衡起来。问题是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看他出乎意料而少见的郑重,我不由笑起来:“看来我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子民,那我是什么?我看只有魔鬼能收留我了。”

“魔鬼对于他们的子民而言也是神。欧卡亚的神是亚里巴桑的魔鬼,一样的道理。就你所说的,我应该对你的奇怪习以为常了,但你还是让我不得不表示我的惊诧。”亚克不无夸奖地说。

我皱起了眉头:“亚克,我才不希望别人将我看作是怪物。对于我自己,我和你一样的疑惑不解。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只想自由活着或者死去。”

“至少我们的理想是一样的。”亚克耸了耸肩,接着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尊重的独特生命,都有自己不可预测的命运之路,你应该享有自由呼吸的权利。就象你的修炼方式,那是你应该走的路。”

自己的路?哪个方向?那么,我为何又要修炼呢?

他微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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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花逐渐变的大起来,如哥豪拉雅山一样如鹅毛翩翩飞舞。傍晚时分,河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人高的巨大木栏栅,那是座小木寨。紧闭着的寨口挂着大大小小的几十面旗帜。

“那面最大的旗帜,绣着精灵鸟的那面是印莱特领主的标志。另外一面稍微小一些的是这个寨子领主自己的旗帜。欧卡亚人用旗帜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和势力范围。为了让更多这样的地方挂上自己的旗帜,那些大领主们连年征战。他们将这种战争称为信旗之战。”亚克详细地向我解释。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身后的人继续说着:“另外一些旗帜大一些的是商团信旗,最小的是佣兵团信旗。上面的颜色代表了他们在冬冻后要去的方向。红色是东边,黑色是西边,蓝色是北边,南边是绿色。每个商团和佣兵团的信旗上绣着自己的标志——对于他们而言信旗就代表了他们的荣誉。我们得挑一个蓝色的佣兵团,欧卡亚大陆上我的身份处境比较尴尬。”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承认自己曾在这个大陆上逗留过。可他怎么能和高岗戈苏湖的人们交上关系?要知道高岗高地把所有与欧卡亚有接触的人都视为敌人,即使是那些战争中被俘虏的自己人也是如此。而且:“我们不是要去西边吗?”

“是的。去亚里巴桑大陆有很多道路,英尔曼人可不欢迎我。所以我们最好是绕道北欧卡亚的伊拉宁。”

英尔曼?伊拉宁?还有这个印莱特,这些称谓把我搞糊涂了。

“欧卡亚大陆并不是象亚里巴桑人或者高岗人所想象的那样铁板一块。其实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只要有利益就有争夺的人。欧卡亚人更习惯把自己分成七块:赤焰山圣教、赤焰圣国、中欧卡亚、西欧卡亚、北欧卡亚、南欧卡亚以及只有兽族的远欧卡亚。每块地方都有几个大领主——他们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国家。每个大领主下面各自都有几十个中小领主,按照千百年来的规则组织在一起。大陆名义上属于一个赤焰圣教,而实际权利则被赤焰圣国与十七个大领主控制。人们都习惯于用领主的姓氏来称呼他们的主城和领地。英尔曼是所有领主最强大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除了远欧卡亚大陆之外的兽族领主,并享有另外一个头衔——圣战元帅。不过他比起其他所有的欧卡亚领主更为可怕,与高岗人在斯巴达斯特隘口对峙了十九年的正是他。我们面前的这个领主是小领主,受印莱特大领主的控制。”

“那佣兵团呢?”这些事情并不难以理解,只有这佣兵团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就象是亚里巴桑大陆的马帮,只有自由民才可以加入。”亚克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着:“佣兵团最早出现于三百年前的高岗人东征。高岗人因为东征的几万军队全部战死以及其他的一些事件对那次东征都绝口不提。事实上,那几万人并没有全部死去,他们在欧卡亚大陆的后裔就是现在的奴隶。那段历史对于欧卡亚人来说是个黑暗的时期,高岗人东进三千里杀到了现在的赤焰圣国附近。你应该知道战争没有道理可言,高岗人沿途烧杀抢掠,*无数,甚至用欧卡亚人来当作军粮——正因为如此,高岗人才绝口不提。佣兵团正是那次战争中出现的民众部队。

“欧卡亚大陆在远古以来是根据圣战的战功来划分领地的大小。亚里巴桑人所知道的最近两次圣战是在三年前和十九年前。但在高岗东征后百多年里,领主们各自强大。只在赤焰圣教发出圣战令时领主们才派遣额定数量的佣军参与战争,其他时候都各自为政,互相争夺领地或者相互勾结——这才成就了斯巴达斯特隘口千年不陷的美名。这样使得欧卡亚大陆极重视武功与魔法,由于各个领主又受领主领兵限额的限制,才让各种佣兵团林立。领主们根据实力相互依附划分范围,大领主们修建石头城堡,小领主们则占据木寨土城,各自向势力范围之内的自由民们征收税务,小领主又向大领主朝贡。

“在没有战争时,佣兵团承担了领主们之间联络以及保护商团的任务。欧卡亚大陆除了佣兵团还有流寇兵团——就是以劫取各个领地和商团财物的强盗。在欧卡亚大地的第一场雪之后漫长的冬冻期内,凝结了的地面是原来被泥泞道路困扰的商人们的最爱。这时猎人们与农夫们可以带上自己的劳动成果去印莱特城卖给各种商人,商人们之间再进行几次大规模的交易,然后各自带着雇佣各自的佣兵团向目的地出发。每年冬季的时候正是猎人们和农夫们休息的时候,这时候却是商人们活动的季节。领主与商人们这时候收集各种珍奇毛皮与其他产物,去远方换取需要的物品与赚取大量的财富。而佣兵团本来就是由失去领地的小领主组织,雇佣闲散的猎人农民或者佣兵保护,失去森林的猎人和失去土地的农民纷纷加入——否则他们将沦落成为奴隶。印莱特城正是他们汇总的地方。”

这就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如此复杂。我也知道,正如他所说的“只要有利益就有争夺的人”。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极其遥远,也许几个月后就将离开这里。

再说,现在我处于任何一个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什么区别。

看着被雪压得沉沉的旗帜,我不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