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蒂埃穿着睡衣,脚上套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然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贴在壁炉上,在给他丈夫口授着什么。
走到书房门前,杜洛瓦停了下来,讷讷地说道:
“非常抱歉,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一脸怒气,对他毫不客气地吼道:
“你又有什么事啊?快说,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没……没什么事,请您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气更大了:
“这是哪儿的话?别绕圈子了。在这个时候你闯到我家里来难道只是问个好吗?”
杜洛瓦慌乱不已,只好如实相告: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还是没能写出来。上一次多亏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未让他再说下去: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得干你的活吗?而你,只需要到月底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水就行了吗?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旧在一言未发的抽着烟,脸上漾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好像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情此景确实好笑。杜洛瓦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道:
“对不起……我原以为……我原来想……”
突然,他口齿清楚地说:
“夫人,对于我的冒昧,万望你原谅。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妙不可言,所以再次向您表示我诚挚的谢意。”
他深深鞠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我下午三点钟去报馆。”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飞,口中不停地嘟囔:
“这篇文章看来要由我自己写了。我一定要独自把它写出来,好让他们瞧瞧……”
回到住处,他揣着一肚子怒火,立即动手写了起来。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脉络,挖空心思,拼凑了一些报章上连载小说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情节离奇的故事,以中学生的笨拙的笔法和士官的措辞,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没到一小时,这荒谬绝伦、很不像样的文章总算是写好了。而后,拿着这篇文章到报馆去了。
他在报馆里最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用同党哥们儿的亲热劲儿和他握了握手。他边意味深长地用力握着他的手边问他:“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那篇报道,你肯定已经看到。真是滑稽透顶,整个巴黎的男女老少都在津津乐道。可是我根本就没去见他们。”
当天的报纸,杜洛瓦还没看,赶忙找来,将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浏览了一下,呆在一边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这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气喘吁吁地说:
“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他把当晚需要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对他们交待了一遍。
杜洛瓦趁机把写好的文章拿了出来。
“这就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马上就给老板送去。”
谈话就这样结束。
圣波坦于是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朝里走去。到了走廊,他向杜洛瓦说:
“到会计那儿去过吗?”
“没有,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领钱喽。看来你还不了解,每个月的工资总要想着提前去领,天晓得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这……这真是求之不得。”
“我带你去认认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儿给钱很痛快。”
就这样,杜洛瓦领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加上头天的稿酬,再加上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才刚刚花去一点的钱,二者加在一起,总共就是三百四十法郎了。
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呀。他感到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随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性质相同的报馆里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这样的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巧妙地从那些人口中打听到有关情况。
夜色降临,闲极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他信步走到检票口,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说:
“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名叫乔治·杜洛瓦。前两天,我曾经同弗雷斯蒂埃先生来过这里。他要我往后来看戏不需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待了吗?”
检票员翻开簿册看了看,发现簿册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不过仍然热情地向他说道:
“先生,您不妨先进来,然后把你的情况去跟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进入剧场以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把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歇尔。
拉歇尔随即就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我的小猫咪。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已经两次在梦中见到你了。”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美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了什么呢?”
“大傻瓜,这说明我喜欢你呀。等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再好好玩一次。”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很愿意。”
“这很好,不过……”
他欲言又止,显然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今天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拉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机关算尽、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看出,这分明就是谎言,因此说道: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跟我来这一套,我难道不觉得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吗?”
杜洛瓦很尴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还有十法郎,就是这样了,你看可以吗?”
她摆出重情不重财的无所谓的样子说:
“那么只有这样了,亲爱的。要知道,我所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神情迷乱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着他的胳臂,偎依在他身旁,情意绵绵,说道:
“咱们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转上一圈。我还想现在就同你一起去看一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以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吗?”
当天晚上杜洛瓦就在这个女人家过夜,而且睡得很晚。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因为分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颤抖着。他的文章没在报上发表。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虑地把各个栏目都看了一眼,最终仍没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间变得沉重起来。因为荒唐了一夜,身体本已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不顺心的事情,对于本就疲惫不已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以后,他立刻就睡着了。
几小时后,当他再次走进报馆时,他马上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
“先生,我写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报上没有登载,这是怎么回事呀?”
经理抬起头,冷冷地回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另外重写。”
杜洛瓦很窝火,一声不吭就出来。然后,他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
“你为什么没让我的文章今天在报上登出来?”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支香烟,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双脚搁在桌上,鞋后跟压着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平心静气地用一种爱理不理、心不在焉的口气清清楚楚地回答他的伙伴,那声音好似来自深邃的洞穴。
“老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糟,要你重写。喏,就放在这里了。”
他用于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那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言能答。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时,弗雷斯蒂埃又说道:
“你今天应该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跑一趟,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都一一向他作了指示。杜洛瓦走了,可最终未能找到一句刻薄话来顶他。
第二天,他把他的稿子送到报馆,但仍然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一局面,他终于意识到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会寸步难行。自己也太性急了。于是,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劳什子文章,从今以后,他决不再提它了。既然环境要求他待人处事必须灵活而圆滑,做到八面玲珑,他便决心循此去做,在更好的机会出现以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记者工作做好。
现在,不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以及经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仅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终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阴沉的听差,也全都混得熟了。
他交友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上至王公亲贵、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另外还有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表面上,他同他们打得火热,事实上,一转眼便撂在一边。因为和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全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敬有加,一视同仁,不分贵贱,用同样的尺度衡量他们,用同样的眼光审视他们,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此为生的人。由于每天接二连三地品尝各种各样的酒,久而久之,连马戈堡所产的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的葡萄酒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没多久,他便成为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但得到了来源可靠的消息,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锐,精明强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来说,他已成为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可是,他的收入依然不多,他写的文章每行仅可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水。由于他至今仍未婚,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馆,开销很大,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相当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但始终未能弄明白,他们如此阔绰到底有什么诀窍。他想,这倒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妒忌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宣,狼狈为奸。然而他必须识破其奥秘,打入到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事,对他刮目相看。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对策。
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过去两个月了,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仍然遥不可及。尤其让他心焦的是,他的寒酸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的希望,实在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对他说来,仿佛衣皮团囿在四堵大墙之间,不能施展手脚。不错,人们对他的才华的确很器重,但这种器重并未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助了这位仁兄许多忙,但他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他去他家做客。尽管他依然像朋友一般对他以“你”相称,但无论在什么场合总对他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因为经常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稿子,他的文笔已经大有改进,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僵硬和狭隘。所以隔三岔五,他已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尴尬局面,现在再也没有了。但是话虽然如此,同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正如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辕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的感觉是大不相同的。最使他感到耻辱的莫过于觉得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着,或者说,他至今尚无一个能够与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个异性知己,尽管有好几个知名女演员在见到他时常常显得格外亲热。
况且他也很清楚,这些女人,无论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妓,对他所表现的好感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或短暂的钟情。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却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匹被绳索拴住的马,正为自己心愿难遂而焦虑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便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此念。此外,他也在等待她的丈夫主动请他去。在无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她曾经叫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这样,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过去。
她曾经对他说过:“我下午三点总能在家里。”
当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正好是下午二点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
门铃响过,来开门的是一位女佣。她身材矮小,披在肩上的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她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
杜洛瓦就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陈设简陋,看上去也不太注意整理。沿墙摆着的一长列扶手椅,显然是女佣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显现的别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非常蹩脚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每一幅都挂得歪歪扭扭。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还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面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能够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漫不经心,这些画如此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显然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