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女主人没来,杜洛瓦只得坐下等候。过了好久之后,另一扇客厅的门被打开,德·马莱尔夫人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大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还没起床,实在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您忘了我呢。”
她高兴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房间陈设的简陋使杜洛瓦已经不再感到拘束。他把她的两只手握住,吻了其中一只,他曾看到诺贝尔·德·瓦伦就是这样做的。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随后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又说道:
“啊,您真是变多了,有风度了。看来巴黎使你受益匪浅。来,有什么新闻,说给我听听。”
他们像已经结交多年的老友,旋即开始闲聊。彼此之间自然升起一种亲切感。彼此都感到一股信任、亲切爱慕的暖流。正是这种暖流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的交谈而马上成为莫逆之交。
突然,德·马莱尔夫人中断了自己的谈话,无比惊讶道:“您说怪不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觉得我们像是已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看来,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友的。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非常愿意。”杜洛瓦微笑道。可是这种微笑显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目中,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可是体态却更有风韵,更加撩人心弦,使人心荡神驰,更富激情。
他感到,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浮出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摇摆,却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好像在说“你看来对我十分倾心”,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勿轻举妄动”。总的来说,那种表现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种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脚下,或是轻轻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那从两只沉甸甸的乳房间散逸出来的温热馨香。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就不同了,他感到全身激荡着一股强烈而又明确的欲望,特别是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胴体,他不禁五脏沸然,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侃侃而谈,每句话都暴露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如同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被认为是难于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听着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
“她的这些话真是别有一番见地。若我把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必可写出一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随即嚷道:
“你现在可以进来,我的小乖乖。”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边。只见她径直走向杜洛瓦,并把手伸给他。
坐在一旁的母亲惊讶不已,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
“我简直不敢相信,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地懂事。”
杜洛瓦吻了吻那小女孩,让她在身边坐下,神情严肃地问了她一些表示关心的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女孩声若银铃,一本正经地一一加以回答,俨然是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瓦因此起身告辞了。
“以后请经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对了,这些日子怎么再也没有在弗雷斯蒂埃家看到您了?”
杜洛瓦回答道:
“啊,这倒没有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非常希望最近能在他们家里再见到你。”
说完,他走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充满希望。
他没有将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半个字。
以后的几天里,此行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而久久不能忘怀。不仅如此,他的眼前仿佛总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像是被勾去了魂似的,她的倩形萦绕在他脑际,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他是这样地不由自主,同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在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是那样地奇异、神秘,发自内心但又扑朔迷离,它会使你坐卧不安,神魂颠倒。
几天以后,他再次拜访了德·马莱尔夫人。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以后,小姑娘洛琳娜马上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还一边说道:
“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再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来陪您。”
杜洛瓦觉得那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有趣,便随口说道:
“好极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整天都爱玩。所以我建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像个听到这种建议有些反感和惊奇的女人那样微微一笑,说道:
“房间里可不是游戏的地方。”
杜洛瓦回答道:
“没有关系,我到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说着,他开始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还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出于礼貌,只得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但并没有认真去追赶。
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豫不定的脚步走过来时,忽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厅的另一头。小女孩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着在后面追赶,但是还没追上,自己先已发出了吃吃的欢快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随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转去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现在撒开腿跑起来了,她已经完全投入在这种新游戏的乐趣里,满脸绯红,情不自禁地使劲追赶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的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等着她去捉,但一闪身,仍被他逃脱了。
到后来,她以为这下是一定能将他捉住了,不想他却突然把她一把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还大声喊道:
“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小姑娘高兴不已。她一面使劲扭动着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同时放声大笑。
这时刚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然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人可真是非比寻常。”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吻了吻她母亲的手。然后一起坐了下来,小女孩就坐在他们中间。他们想说说话,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洛琳娜,这时因余兴未消,却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德·马莱尔夫人只好打发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着泪水,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马莱尔夫人便压低了声音向杜洛瓦说道: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项重大计划,我想到了请您帮忙。是这样的:我每星期都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饭,然后,我也隔一段时候就在馆子里回请他们。我不喜欢请客人到家里来。这种送往迎来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说我也不懂家务,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把日子过得随便一些。因此我总是在饭馆里回请他们。可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是热闹不起来,而我的朋友又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很难合得来。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要来。时间定在本星期六晚七点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又说道:
“这样一来,我们正好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平时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连衣裙剪裁得体,把她的细腰、臀部和胸脯都衬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妖娆撩人。这通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同她对家中陈设明显的不在意,竟是如此地不协调了。以致杜洛瓦隐隐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一点莫名的别扭。
她身上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肉体直接接触的,是那样地精致、考究,而在她周围的那些东西却好像都与她无关似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以后,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着她的身影,感官间一直留存着某种幻觉,仿佛她仍在眼前,他现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由于手头依然不太宽裕,仍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得又去租一套黑色的。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第一个到达约会的地点。
他被侍者带到了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只靠街的一面有一扇窗户。
一张方桌摆在房间中央,桌上已经摆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层白粉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根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习习生辉。
窗外有一棵茂密的树,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影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原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坐在一张沙发上。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匹也是红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败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咕叽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大餐馆里经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就好像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侍者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那些小雅厅门扉开启时传出来的客人们的吃喝谈笑声共同组成的。弗雷斯蒂埃这时就走了出来,他真挚而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两位女士将一同前来,”他说,“这种聚会倒是非常惬意。”
他看了看餐桌,叫人把一盏灯光暗淡的煤气灯熄灭,还让人关了一扇窗户,挑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说道:
“我现在应该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但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这时,雅厅的门打开了,两位少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把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么小心谨慎。每当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在不经意之中就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了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装着一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问他为什么没去看她。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她那儿就有时间了?”
于是大家落座。侍者过来了,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色水纹的纸牌。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就向侍者喊道:
“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对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是口味温和一点,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以后,她不可抑制地笑道:
“今晚我一定喝个痛快。今天机会难得,大家都必须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并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
“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这行吗?这几天,我的老毛病可又犯了。”
“当然可以。”
于是他过去把另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才神色泰然地回来坐下。
他妻子始终一言未发,显得若有所失。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是那种对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茫然的笑。
侍者送来一盘奥斯普德牡蛎。这种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同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又送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如同少女的肌肤。酒过三巡,在座诸位的谈兴也不知不觉地就放开了。
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巧正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到处流言蜚语。
弗雷斯蒂埃对故事内容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泄露他人隐情为乐的快嘴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同意了她们的观点,并一本正经地强调,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或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于他人的隐私,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互相之间都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到处皆是。人们之所以常常——特别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由于担心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说完,他就又笑着说了一句:
“你们说,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她们不必担心自己会因一时之快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糟践,弄到终身懊恼,只有暗暗地咽下痛苦的眼泪,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于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享受,哪怕欢乐的时间非常短暂!”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且振振有词,表示他对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
“你们要是同我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话,就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不信,尽可一试。”
两位女士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沉默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然无语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真能秘而不宣,她们那种巴黎女人的不坚定的道德观是支撑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