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今天这场约会,他禁不住笑了起来:
“对这个女人来说,这教堂的作用可真大。她不仅可以在这儿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在心灵上求得慰藉,并因此而表现出自己的反对政界的姿态,继续保持其在上流社会应有的端庄贤淑的外表,而且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作为其同情人幽会的隐蔽场所。难怪有的妇女常将教会当做一把用途广泛的伞。如果天晴,便是一根很好的手杖;要是烈日当空,则可用来遮阳;如果下雨,还可用来挡雨。而如果不出门,那就尽管把它扔在房内任何地方。这类妇女数以百计。她们根本不把仁慈的上帝放在眼里,但又不准他人对上帝说三道四,必要时还可借助上帝的威望去干那私会情人的勾当。如果你劝她们干脆去旅馆开个房间,她们会感到这是奇耻大辱。而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她们反而没有感到不妥。”
杜洛瓦沿着池边缓慢地走着,仰头看了看教堂的大钟:三点零五分,比他的表快两分。
他觉得也许在教堂里要舒服一些,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迎面而来。他吸了口气,感到非常惬意。为熟悉一下环境,他在殿内转了一圈。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面,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在宽大的大殿堂深处,也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很有节奏的脚步声与之遥相呼应。受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那位散步者是何许人也,于是循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位身体很胖、脑袋秃顶的先生,只见他手上拿着帽子,正抬着头、倒背着手在那儿悠然自得地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便可看到一位跪着的老妇,双手捂着脸,在默默地祈祷。
四周一片孤寂、空旷和宁静。穿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是如此柔和悦目。
杜洛瓦真切地感到,这里的环境棒极了。
他回到门边,重新看了看表,指针指着三点零五分。他在主通道的入口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却为这里不能抽烟而觉得有点遗憾。那位身材很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离唱诗班朴素所站位置不远的地方走着,因为其缓慢的脚步声,仍不断传来。
有人从门外进来了,杜洛瓦转过身来,看见一位身穿粗呢裙、愁容满面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旁,她双膝跪倒,两手合在一起,两眼向着上天,带着无比的虔诚,一动不动地祷告起来。
杜洛瓦有点好笑地看着她,猜不透她那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悲伤痛苦和绝望。显而易见她一贫如洗,如今来这里可能为的是不断受到丈夫的毒打,或可能是孩子沉疴不齐,已经气息奄奄。
“多么可怜的人们!不知有多少人在受苦受难?”杜洛瓦不觉在心中发起感慨,胸中顿时为这无情的世道升起一股怒火。他转念又想:“不过这些穷人倒底还有所寄托,认为上苍在照管着他们的事儿,他们的名字在天上是记录在案的,他们在尘世间受的苦将会在天上得到补偿。但是天知道,这‘上苍’到底在哪里?”
静谧的教堂使杜洛瓦浮想联翩,百感交集,渐渐对创世之说下了个断语,低声嘟囔道:“这一切真是愚昧透顶!”
耳边传来一阵衣裙声,他浑身一哆嗦:是她来了。
他站起身来,抢步迎了上去。她没有把手伸给他,只是低声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得马上回去。您就跪在我身边吧,免得引起人家注意。”
她在殿堂里一直往前走着,试图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看来她对这儿的情况很是熟悉。她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轻得差不多没有一点声响。
走到祭坛旁边,她回过头来,用神秘的语调低声说道:
“还是两侧过道好些,这儿太惹眼。”
说着,她向主祭坛上的圣体龛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回到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拿了一个祷告用的小木凳,跪了下来。
杜洛瓦立即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也跪了下来。待两人都跪好以后,他像吟祷词似地低声对她说道:
“谢谢,谢谢。我对您的爱是多么地强烈。我希望能在这儿天天对您讲一遍我爱您,告诉您,我是怎样爱上您的,如何在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便对您萌发了爱慕之情……我真期望能在哪一天对您掏出我的心里话,把一切都告诉您。”
瓦尔特夫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仍在默默地祈祷;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这时,她隔着那双合拢在一起的手说道:
“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做出这种事,我让您对我说这些,实在是发了疯。我竟然给您幻想让您以为,我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会有什么结果似的。把这一切忘掉吧,您必须这样,再也不要同我谈这些。”
她想听听杜洛瓦会做怎样的反应。杜洛瓦本想说几句断然而又充满激情的话语,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最后竟愣在那里。过了好久,他总算又开口了:
“我不管有没有结果,我并没有期待什么……也没有抱以任何希望。我只知道我爱您。无论您怎样对我,我都要以极大的毅力满怀热情,不厌其烦地向您讲述,您总有一天会理解的。我要日复一日,逐字逐句地把我对您的感情印在您的脑海里,使之深深地倾注到您的心底,像清醇无比的美酒,一滴一滴地浸透您的肌体,使您受到感触而逐渐回心转意,最后不得不回答我‘我也爱您’。”
她那靠着他的肩头在索索发抖,他能感到她的胸脯快速起伏。就在此时,她忽然含含糊糊地冒出这样一句:“是的,我也爱您啊。”
杜洛瓦好像是受到了当头一棒,浑身为之一震,叹道:“噢,上帝!……”
“但是,”瓦尔特夫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说出这种话吗?我已经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完全知道自己这样做罪孽深重,可恨可憎……可是我又不能……我不能……我几乎不敢相信……连想也不敢想……这股力量太大了……使我无法抵御。实在没办法。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一直偷偷地爱着您,已经有一年了。除了您……我谁也没有爱过。啊!我经受了多少苦,进行了多么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因为我爱您……”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整个身子因伤心不已,而不住地颤抖。
“把您的手给我,”杜洛瓦低声地说,“我只摸摸它,握一握……”
她慢慢地将手从脸上移开。杜洛瓦看到她泪流满面,眼中还噙着泪花。
他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
“啊,我真想把您脸上的泪都舔干。”
“不要沾污我干净的身子……”瓦尔特夫人气弱声嘶,呻吟声不断。“我已经不能自持了。”
杜洛瓦不禁想笑,他在这种地方又能对她做什么?温情脉脉的话语他已说不出了,因此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说道:
“您感受一下我心跳得多厉害?”
殿堂里那位先生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他在祭坛前转了一圈之后,现在又从殿堂右侧走了过来,这已是第二次了。眼看他就要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瓦尔特夫人迅速将手从杜洛瓦手中抽了回来,重又捂在自己脸上。
就这样,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就像两个人都在向苍天作虔诚的祷告。那位胖先生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朝门边走去了,双手始终倒背着,手上提着那顶帽子。
“我们明天在哪儿见面?”杜洛瓦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地方。
她像是灵魂已经飞入天堂,毫无反应在祷告中变成了一尊雕像。
“我们明天去蒙梭公园吧?”杜洛瓦继续问。
她向他转过头来,再次把手移开,露出一张因极端痛苦而变得铁青的面庞。只听她语不成句地回答道:
“您能不能走开……走开一会儿……我要……我要一个人在这儿……安静一下。您在这儿……我太痛苦……我要静下心来……祷告一会儿……求上帝原谅我……拯救我……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几分钟就可以……”
见她神色剧变,痛苦万分,杜洛瓦只得默默地站了起来,沉吟一会儿,问道:
“我待会儿再来,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朝祭坛那边走了过去。
瓦尔特夫人于是竭力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祷告上来,开始一片虔诚地祈祷上苍,带着一副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样子,向上苍发出了绝望的呼喊:“请可怜可怜我吧!”
为了不再看到这刚刚走开的年轻人,她怒不可遏地闭上了眼,努力把他从脑海深处撵走,拼命地不去想他。可是在这痛苦绝望之际,她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上帝,却依然是他那撮卷曲的胡须。
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一直在受此煎熬。在此期间,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身影时时刻刻都在她心头盘旋,而且越来越清晰,弄得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入罗网的母兽,被捆绑着投进雄兽的怀里。而这头雄兽只用其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就征服了她,让她无法抵抗。
现在,虽然在教堂里,在上帝的旁边,她却比在家里更觉得无力,更加孤立无依,不能自拔。她根本祷告不了,心中念念不忘总想着他。他一走,她感到五脏俱焚。不过,尽管身处绝境,她仍在搏斗着,反抗着,顽强地希望上帝能拯救她。她这个从来未曾失足的女人,宁愿死去也不愿就此堕落。然而话虽这样说,她仍在心意至诚地祷告,耳内听到的却是杜洛瓦在殿堂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感到自己是彻底沉沦了,任何反抗都将是枉然。不过她仍然不想就此屈服。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她突然一阵昏眩。在这种时候女人们经常会栽倒在地,四肢抽搐、身体扭曲、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浑身颤抖的她,感到自己将要轰然倒下,喊叫着在座椅间滚成一团了。
正好这时,一个人疾步走了过来。她调过头,见是一位神甫。她于是站起身,伸开双臂,一下子冲了过去,冲他喊道:
“啊,请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神甫停下脚步,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夫人,您这是怎么啦?”
“我要您救救我。请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神甫一直凝视着她,心想莫非她是个疯子。
这是一位年轻神甫,个子很高,身体微胖。两颊肥硕而下垂,脸颊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有点发青。显然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瓦尔特夫人连忙说,“请帮帮我,给我出出主意,并且支持我?”
“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我会在此接受忏悔,”神甫说,“不!不!不!”瓦尔特夫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说道,“您得马上就听,马上就听。我已等不及了,他就在这儿,在教堂里,正在等着我。”
“谁在等你?”神甫问道。
“一个男人……您若不搭救我,我将被他毁了……我将被他死死缠住……我已经逃不掉了……我的心太软……心太软……不能对付他……”
说着,她竟在神甫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
“啊,神甫,请可怜可怜我,看在天主的份上,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
她死死揪住神甫的黑袍,不让他离开。神甫顿感不安,他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的人在看着这一幕。
“好吧,请站起来,我身上正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明白自己现在是根本走脱不掉了,只好依着她。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然后快步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走了过去。这每一间小木屋简直就是一个灵魂的垃圾箱,是信徒们倾倒其罪孽的场所。
神甫走进中间一间,随即将门关上。瓦尔特夫人一头扎进旁边狭窄的小隔间,怀着一片虔诚和满腔希望,激动地对神甫说道:“我是一个有罪之人,企求天主保佑。”
杜洛瓦在祭坛前转了一圈,而后沿殿堂的左侧往门边走去。到了殿堂中央,同那位仍在殿内安然漫步的秃顶先生偶然相遇,心中不由地感到困感:
“这家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转悠,究竟想干什么?”
对方也不时地看着杜洛瓦,并且放慢了脚步,显然想同他搭讪。于是,走到面前时,他向杜洛瓦欠了欠身,然后很有礼貌地问道:
“先生,打扰一下。这座教堂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您能告诉我吗?”
“老实说,我也不能确定。”杜洛瓦说,“我想总有二十至二十五年以前建造的吧。我今天是头一回来。”
“我也如此,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杜洛瓦马上兴致大增,随即说道:
“您好像看得很认真,很注意每个细节。”
“哪里,我不是来参观的。”对方自嘲地笑了笑。“我在等待我的妻子,她约我在此会面,可她到现在还迟迟没来。”
他再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又说道:
“外面真是热得够呛。”
杜洛瓦仔细端详他,觉得他面容和善,且忽然感到他很像弗雷斯蒂埃,于是问道:
“您好像是外省人吧?”
“是的,我是雷恩人。您呢,先生?您仅仅是出于好奇,才到教堂里转转的吗?”
“不,我是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向他躬身施礼,然后微笑着走了开去。
走到大门边,他又看到刚才那个贫穷女人仍跪在那里祷告,心中不由地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还有完没完?”这样,他原先对她仅有的一点同情和怜悯也就无影无踪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一直走了过去,不久又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地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