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工人听了,神态严肃起来,他已认出这个孩子是布朗肖特的儿子。尽管他最近才到这个地方来,但他已隐隐约约知道她的一些事情。
“好啦,”他说,“不要难过了,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回到妈妈身边去吧。有人会给你……会给你爸爸的。”
那个大人搀着这个小孩的手,两个人一同走了。大个子工人脸上又浮现出微笑,据说布朗肖特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能见见,倒也不错。也许他的内心深处还在想,—个犯过错误的姑娘很可能再犯一次错误呢。
他们来到一座非常清洁的白色小房子面前。
“就是这里。”孩子说,一面叫道:“妈妈!”
一个女人走出来了,工人立刻收敛了笑容,他一眼看出,跟这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姑娘是绝不能开玩笑的。她神态严肃地站在门口,似乎不准男人跨进房子的门槛,不准走进这个她曾经被男人骗过一次的房子。他怯怯的,摘下鸭舌帽,结结巴巴地说:
“太太,您看,您的孩子我给带回来了。他在河边迷了路。”
西蒙飞快地扑上去搂住母亲的脖子,哭着说道:
“不是迷路,妈妈,我想跳河,因为那些同学打我……打我……说我没有爸爸。”
年轻女人满脸烧得通红,痛苦得如万箭穿心,紧紧抱住她的孩子,眼泪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工人也被感动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离开才好。西蒙突然朝他跑过来,问他:
“您愿意做我的爸爸吗?”
一阵沉静。布朗肖特依着墙,两只手捂住胸口,默默地忍受着羞耻的折磨。西蒙见那人不答应,又说道:
“要是您不愿意,我就再去跳河。”
那工人只能把这事儿当做玩笑来谈,笑着说道:
“是啊,我自然很愿意。”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接着又问道,“如果那些人问起时,我就好回答了。”
“菲利普。”工人回答。
西蒙有一会儿默不作声,他在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伸出双臂,非常开心地说:
“这么说,菲利普,你是我的爸爸了。”
工人突然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双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迈开大步飞快地逃走了。
第二天,当孩子走进学校时,迎接他的是一阵恶意的笑声。放学时,那个大孩子又想再一次故伎重演,西蒙像掷石头似地劈面把话扔过去:“我的爸爸名字叫菲利普。”
四下里响起嘻嘻哈哈的哄叫声:
“菲利普是谁?……菲利普是什么人?……菲利普是个啥东西?……你从哪里弄来这个菲利普的?”
西蒙不再答理。他怀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用目光注视着他们,准备宁可受他们的折磨也不逃跑。后来还是校长替他解了围,他才得以回家。
一连三个月,大个子工人菲利普经常在布朗肖特家门前经过,有时见到她在窗前做针线时,就鼓起勇气走上前搭讪。她礼貌地回答了他,面色始终一本正经,并不言笑,也从未邀他到屋里去坐坐。然而,他同所有男人一样,总好自鸣得意,以为她在和他谈话时,脸色往往要比平时红一些。
可是一个人的名誉一旦受到损害,恢复起来就异常困难,动辄遭人非议。尽管布朗肖特处处检点,倍加谨慎小心,当地已经有人在背后讲闲话了。
西蒙,倒是非常喜欢他的新爸爸。在菲利普一天劳动结束以后,西蒙几乎每晚和他一起散步。西蒙按时到学校上课,从不旷课,从同学中穿过时神气十足,根本不答理他们。
不料有一天,那个带头攻击他的大孩子又对他说:
“你说谎,你根本没有一个名叫菲利普的爸爸。”
“为什么没有?”西蒙非常激动地问道。
大孩子得意地搓着双手说:
“因为要是你有爸爸的话,这个爸爸就应该是你妈妈的丈夫。”
这个推理很正确,西蒙心慌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说:“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我的爸爸。”
“这也很可能,”大孩子冷笑着说,“不过这不完全是你爸爸。”
布朗肖特的儿子垂着头,困惑不安朝着卢瓦宗老头开的铁匠铺方向走去。菲利普就在那里干活。
铁匠铺好像隐藏在树丛里,里面非常阴暗,只有大炉子发出闪闪的红光,映照着五个赤臂打铁的铁匠,铁砧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他们站在那里,样子简直像火中的魔鬼,眼睛盯着手中反复敲打的火红的铁块,他们沉闷的思想也随着铁锤一起一落。
没有人注意西蒙进去,他悄悄地走到他的朋友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菲利普转过头来,手中的活儿顿时停下来。所有的人也都跟着停下来注意看着他们。在这不寻常的寂静中,响起了西蒙稚嫩细弱的声音:
“喂,菲利普,刚才米肖大妈的儿子告诉我,你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为什么呢?”这个工人问道。
孩子天真地回答:
“因为你不是我妈妈的丈夫。”
谁也没发笑。菲利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大手拄着直立在铁砧上的锤柄,额头靠在手背上,他在沉思。四个伙伴望着他,西蒙焦急地等待着,他在这几个巨人中间简直是个小不点儿,忽然,一个铁匠向菲利普说出了大家的想法:
“尽管她遭过不幸,布朗肖特仍旧是个正派的好姑娘,她坚强勇敢、规规矩矩,她完全配得上一个正直的男人。”
“的确如此。”另外三个人说。那个工人又继续说道:
“就算她失过身,难道是这姑娘的过错吗?肯定那人答应和她结婚的。我就认识好几个以前有过和她一样遭遇的女人,现在照样受到人们的尊敬。”
“这是真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吃了多少苦啊;除了上教堂,平时她哪里也不去,她这样做该多伤心啊!只有仁慈的天主才知道这些痛苦。”
“这也是真的。”那几个说。
随后,没有人再讲话,只听见风箱呼哧呼哧煽动炉火的声音。
突然菲利普弯下腰来对西蒙说:
“去告诉你妈妈,就说我今晚要去和她谈谈。”
说罢,他推着孩子的肩膀,把他送出去了。
接着他又干起活来。顿时五把铁锤齐声落在铁砧上,铁锤好像也心满意足一样,他们打得坚实有力,欢快酣畅地一直打到晚上。不过,正如天主教堂的巨钟在节日里鸣响时超过其他钟声一样,菲利普锤子的敲打声也压倒了其他人。他站在迸射的火花中,两眼炯炯发亮,手中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劲头十足地打着,分秒不停,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来到布朗肖特家敲门时,已是满天繁星时分。他刮过胡子,穿着节假日才穿的最好的罩衫和干净的衬衣。年轻的女人在门口出现了,她面带着很为难的表情说:
“菲利普先生,像这样夜晚到这里来不太方便。”
他想回答,但张口结舌,只是惶乱不安地站在她面前。
她又说道:“您总该理解,不能再让人家议论我了。”
这时他突然开口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说,“只要您愿意做我的妻子就行了。”
对方没有回答,但他似乎听到昏暗的屋子里瘫倒的声音,他急忙走过去。已经睡在床上的西蒙清晰地听见了接吻的声音和他母亲喃喃的几句低语。接着,他突然觉得被他的朋友抱了起来。他朋友用海格立斯式的胳膊举着他,大声对他说:
“你去对他们,对你的那些同学讲,铁匠菲利普·雷米就是你的爸爸,谁要是欺负你,他就要拧谁的耳朵。”
第二天,当全班同学都已到齐,就要开始上课的时候,小西蒙站起来,他脸色苍白,嘴唇颤颤地用响亮的声音说:“我的爸爸就是铁匠菲利普·雷米。他已说过,谁再欺负我,他就拧谁的耳朵。”
这回谁也不笑了,因为大家对铁匠菲利普·雷米都很了解,谁都会为有这样的人做爸爸而感到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