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译文】
天地虽然庞大,它们的变化却是均匀的;万物虽然繁多,它们的治理却是同一的。百姓虽然众多,”他们的主政是君王。君主以德为本,达到自然的境地。所以说,远古君主治理天下,主张无为,通过无为来治理。
用道的观点来看言论,天下的君主都是名正言顺的;用道的观点来看名分,君臣的义都明确;用道的观点来看才能,天下的官吏都能完成职责。用道的观点博览万物,万物的对应都完备。所以,通达于天地的,就叫德;作用于万物的,就叫道;在上统治人的,就叫政事;能力有特长,叫技艺;技艺合于事,事合于义理,义理合于德,德合于道,道合于天。所以说,古代君王治理天下,无欲望结果天下富足,无为而万物自然变化,恬静而百姓安宁。《记》说:“贯通于大道,万事都可以完成,无心获得而鬼神信服。”
老子说:“道覆盖和负载万物,多么广大辽阔!君子不可以不抛弃心智。以无为的态度去做,可以说符合天道;以无为的方式去说明,可以说符合德;爱人利物,可以说符合仁;融合不同的东西,就叫大;行动无边际、不乖异,就叫宽;包罗万物,就叫富。坚持德行,就叫纲纪;德行完成,就叫立身成人;遵循大道,这叫完备。不因外物而挫伤心志,这叫完美。君子明白这十条,就能容纳万物,心地宽广,随同万物的变化而度过年华。若能这样,就好比金子藏在深山、宝珠沉入深渊,不贪货财,不求富贵,不因长寿而高兴,不因夭折而悲伤,不因富贵而感到光荣,不因穷困而感到羞愧,不谋取举世的利益占为己有,不因为当了天下君主而显耀自己。显耀就表露,万物共处一府,死生是同样的。”
老子说:“道,幽隐于深渊中,清澈而明净。金石不得道不能鸣响。所以说,金石有声,不敲不响。万物中谁能确定金石发出响声的原因!最有德的人,纯真地随着时光消磨,不愿被俗务牵累,立足于道的本原,智慧通往神明。所以,他的德行伟大,他的心有反映,是由于外物影响的结果。所以,形体非“道”不能生存;生命非“德”不能放光辉。保存形体,穷尽天年,立德明道,难道还不是最有德的人!浩大啊,忽然出现,勃然而动,万物依附在后,这是最有德的人。道,看起来幽暗,听起来无声。但在昏暗中能看到天晓;在无声中能听到和声。所以,道深而又深却能够生物,神而又神却能成精气;所以,道能与万物接触,它虚无之极却能适应万物的需求,驰骋不停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不论大小、长短、修远,都是如此。
二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译文】
黄帝在赤水北岸游历,登上昆仑山向南眺望,回来时,他的玄珠遗失了。黄帝派知去寻找,找不到;派离朱去寻找,也找不到;派吃诟去寻找,还是找不到。于是,派象罔去寻找,终于找到了。黄帝说:“奇怪啊!象罔为什么能够找到它?”
三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译文】
尧的老师叫做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做啮缺,啮缺的老师叫做王倪,王倪的老师叫做被衣。
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当天子吗?我请王倪去邀请他。”
许由说:“危险!危害天下!啮缺的为人,聪明睿智,机灵敏捷,天性超人,而又用人事来适应天然。他明察于防止过错,而不知道过错产生的原因。让他当天子吗?他将凭借人的才智而无视天道。他正将以自身为根本而形迹不同于他人,正将崇拜智慧像火一般疾速蔓延,正将为世事所役使,正将为外物所束缚,正将顾盼四方应付外物,正将投合众人的要求,正将与万物同化而未曾有定准。他怎么能够当天子?虽说聚集族类的地方,会有祖先,可以成为百姓的官吏,但不能成为一国的君主。治是乱的根子,治是人臣的祸患,也是君主的祸患。”
四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
“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译文】
尧到华地视察。华地守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来祝福。”
“祝您长寿。”尧说:“不接受。”“祝您致富。”尧说:“不接受。”“祝您多生儿子。”尧说:“不接受。”
守封疆的人说:“长寿、致富、多子,是人们共同的欲望。惟独您不要得到,为什么呢?”
尧说:“多子会多恐惧,致富就会多事,长寿会招来耻辱。这三者都不适宜培养德性,所以说不接受。”
守封疆的人说:“开始我以为您是圣人呢,现在来看,不过是君子。天生万民,必然授予他们职务。多子,给他们以职务,有什么恐惧的!致富而任人分用,有什么多事呢!圣人,随处安居,没有食欲,行动犹如鸟飞无影;天下有道,与万物同昌;天下无道,便修德闲居。高寿一生已尽,离去人间而成仙,乘着白云,飞至帝乡;三患不来,身心无恙,有什么耻辱的!”
守封疆的人走了,尧跟随他,说:“请问应当怎么办?”
守封疆的人说:“回去吧!”
五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受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去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译文】
尧治理天下时,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把帝位授给舜,舜把帝位授给禹,伯成子高辞去诸侯而去耕田。禹去看他,他正在田里耕种。禹走在下面,站在那里问道:“从前,尧治理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传给舜,舜传给我,而先生辞去诸侯来耕田,请问,这是为什么?”
子高说:“从前,尧治理天下,不行赏而民积极,不惩罚而民畏忌。现在,你实行赏罚而民却不善良,德行从此衰落,刑法从此产生,后世的祸乱从此开始了。先生为什么不走呢?不要耽误了我耕田!”他专心耕田而不理睬。
六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译文】
宇宙开始,只有“无”,没有“有”,也没有名称。“一”虽然产生了,但刚有“一”时,还没有一定的形状。万物得到道而生成,这叫德。没有成形体时有阴阳之分,自然无间隙,这叫命。阳动阴静而生成了万物,物形成了生理构造,这叫形。形体奇寓着精神,形神各有它的轨道,这叫性。经过修养再返回德,德同于太初。同于太初就虚豁,虚豁便包容广大外物。混合无心之言,无心之言混合,便和天地混合。这种混合毫无痕迹,似愚昧,似暗淡,这叫玄德,同于自然之道。
七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译文】
孔丘问老聃说:“有人进行道的研究却相悖逆,把不可的说成可,把不是的说成是。辩论的人说:‘离坚白论好像高悬在天宇之间显而易见。’这样的可称得上圣人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如同胥、易一样为技能所累,必然劳累身体,耗费心神。捕狐狸的狗要被猎人捉来,便捷的猕猴会遭到山林猎人的捕获。孔丘,我告诉你,你所不能听的和你所不能讲的话。大凡具体的人,无知无闻的多,有形的人和无形的道共同存在是没有的。动静、死生、废兴,这是自然而然又不知所以然的。有心于治在于人,要忘物,要忘自然,这便名为忘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叫符合了天道。
八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
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译文】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侯对我说:‘请给予指教。’我推辞不掉,只好告诉他(为政之道),不知道对否,让我说给你听。我对鲁侯说:‘为政必须待人恭敬、生活节俭,选拔为公忠诚的人而没有私心,(那样)民众谁敢不顺从呢!’”
季彻咯咯地笑道:“至于先生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德业来说,就好比螳螂奋臂挡住车辙,肯定不能胜任。如果这样,必然身处危境,宫门楼台多事,向着楼台投奔的人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