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闾葂大吃一惊说:“我对先生这番高论感到茫然。虽说这样,还是希望先生说个大略。”
季彻说:“大圣治理天下,左右民心,都使人接受大道的教化,改变世俗的习惯,克服贼害的心念而增进独化的心志,似乎本性应当如此,但人们却不知其所以然。你这样,岂不是如同尧舜教化百姓那样,心甘情愿跟随他吗?圣人是想使得天下民众有共同的德性而心神安定啊!”
九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木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木,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译文】
子贡往南到楚国游历,回晋国时,路过汉阴,看见一个老人在菜园里种菜。他凿洞下井,抱瓮取水来灌溉,费九牛二虎之力而见效不大。子贡说:“这里有一种机械,一天灌百畦田,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先生不想用吗?”
种园老人抬头看看他说:“有什么办法?”子贡说:“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提水像抽引,疾速如同沸汤涌溢。它叫桔槔。”老人生气改变了脸色,讥笑说:“我听我的老师说,使用机械的人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机心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纯真洁白的品质。这样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定是道所不能容纳的。我不是不知道(那样做)而是羞愧不肯那样做。
子贡惭愧地低下头来,不能对答。
过一会儿,老人说:“你是作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种园人说:“你不就是那个以博学和圣人相比,以谄曲佞媚来超群、独坐弦歌卖弄名声于天下的人吗?你遗忘精神、毁坏了形体,接近完结了。你自身不能很好修养,还能治理天下!你走开吧!别耽误我的耕事!”
子贡惭愧失色,狼狈不堪,走了三十里路才复原。
子贡的弟子(对子贡)说:“刚才见到的那个是什么人?先生为什么见了他变容失色,整天恢复不了?”
子贡说:“起初我以为天下只有我老师是一个圣人,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我听老师讲,事情要求办好,功业要求成功,用力少而功效多的,就是圣人之道。现在(听了老农的话)才感到不然。坚持道的人德完备,德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饱满,精神饱满的,便是圣人之道。托迹尘世逍遥自在而不知所往,茫茫然,作风淳朴而道德完备,功利机巧必定不放在心上。像这种人,不合乎他的志向的就不去,不合乎他的心愿的就不做。虽然举世都赞赏他,符合人们所赞美,但他洋洋自得而全然不顾。就是天下人都非难他,只要毫无影响,便漠然拒绝接近。世间毁誉对他并无损益,这是全德的人。而我则是逢风波便起的人。”
子贡回到鲁国,把见闻告诉给孔子。孔子说:“那是个学习浑沌道术的人。只识玄道不知其他;修养心性,而忘却尘世。这样明洁纯素、无为恬淡返回诚朴、体真性抱精神而遨游尘世的人,你何必感到惊讶?对于浑沌的道术,我和你怎么能充分认识呢!”
十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门:“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以,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译文】
谆芒东游到大海,在东海之滨正巧遇上苑风。苑风说:“你要到哪里去?”
谆芒说:“要到大海去。”
苑风说:“做什么?”
谆芒说:“大海那里呀,百川注入而不溢出,尾闾排泄而不枯竭。我想去遨游。”
苑风说:“先生无心于做百姓的君主吗?请说说‘圣人之治’。”
谆芒说:“‘圣人之治’?设官施令而不失适宜,提拔推荐而不失才能。看清事情的真相而去做应该做的事,言行都是自然而然发出的,而天下百姓自然受到感化,这样动手指挥,举目顾盼,四方百姓没有不顺从前来听命的,这叫‘圣人之治’。”
苑风说:“请说说德人。”
谆芒说:“德人,居行无思无虑,不蕴藏是非美丑的观念。四海之内有利同享,就是快乐。共同施给,就是安宁。德人惆怅时就像婴儿失去了父母,茫茫然就像走路失去了方向。财物充足而不知是哪儿来的,饮食丰盛而不知是哪儿产的,这就是德人的面貌。”
苑风说:“请说说神人。”
谆芒说:“至上的神人乘驾光辉,光辉与照射的物体都归于乌有,这可以说虚明空旷。生命性情到了穷尽的时候,和天地共欢乐,和万物一起消亡,万物恢复了真情,这就是混同玄冥。”
十一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武王的战役。赤张满稽说:“(武王)不如有虞氏!所以(国家)遭到这样的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时有虞氏才去治理的?还是天下大乱之后才去治理的?”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是人们共同的愿望,何必考虑需要有虞氏呢!有虞氏治疗头疮,头秃了才戴假发,病了才去求医。孝子抓药来治他慈父的病,他的脸色憔悴,圣人(认为孝顺为时太晚)还羞他。
至德的时代,不崇尚贤良,不任用有才能的人,君居民上犹如高枝,民处在下好比野鹿。端正而不知道什么是义,相爱而不知道什么是仁,诚实而不知道什么是忠,处事正确而不知道什么是信,行动单纯互相帮助而不以为恩赐。因此,行动不留痕迹,事迹没有留传。”
十二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君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世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译文】
孝子对他的双亲不阿谀,忠臣对他的君主不谄媚,这是做臣、子的盛德。双亲所说的话都认为对,所做的事都认为好,那么世俗便称他为“不肖子”;君主所说的话都认为对,所做的事都认为好,那么世俗便称他为“不肖臣”,而不知道这样做果真是对的吗?世俗上所谓对的便认为对,所谓好的便认为好,却不称他为谄谀的人。那么,难道世俗的人果真比父母更可敬、比君主更可尊吗?有人说自己是谄媚的人,便勃然变色,说自己是阿谀的人,便忿怒不已。然而,终身谄媚的人,终身阿谀的人,用花言巧语来招徕众人,这叫开始和结尾、根本和末节不相连。讲究装饰、施加文采,修饰容貌来谄媚整个社会,自己却不以为是阿谀。就是这类人,和世俗的人是非相通,自己却不明白和世俗众人一样,真是愚蠢极了。知道自己愚昧的,并不是大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并不是大迷惑。大迷惑的人,终身不醒悟;最愚昧的人,终身不觉悟。三个人同行而一人迷惑,所去的地方还可以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果两个人迷惑,劳累半天还是达不到,因为迷惑的人多。而现在天下都是迷惑的人,我虽然有所向往,但无能为力,这不是可悲吗!
雄壮的乐曲,不被世俗所欣赏,通俗的歌曲,听了便哈哈大笑。所以说,高谈阔论不会留在众人的心上。至理的言论不易显露,世俗言论倒很盛行。两个缶敲响则一个钟的声音被干扰了,那么就不能如意。现在天下人都迷惑了,我虽然有祈求、向往,怎么能得到呢!知道不可能达到还勉强去做,这又是迷惑。所以说,还不如放弃,不必推行。不必推行,谁也没有那么多忧愁。丑病人半夜生孩子,急忙取火观看;慌慌张张,惟恐婴儿长得像自己。
十三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因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日趣舍滑心,使性飞扬。皆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百年的树木,剖开做成牺樽酒器,用青黄两种颜色画上文彩,砍断不用的丢在沟中。牺樽酒器和丢在沟中的断木相比,美恶是有分别的,然而从失掉木的天性来看,它们一样。跖与曾参、史相比,行为优劣有区别,然而从他们丧失人的真性来说,却是一样的。丧失本性的,共有五种:一曰五色纷乱,使眼睛看不清;二曰五声混乱,使耳朵听不见;三曰五臭熏鼻,使鼻子堵塞,中伤额窦;四曰五味浊口,使口腔受到损伤;五曰取舍乱心,性情躁动。这五者都是本性的大害。而杨朱、墨翟想超出世人,自以为有所得,其实,这并不是我们所说的自得。有所得反而受困,这可以说是自得吗?那鸠鸮被关在笼里,也可以说是自得了。况且,好恶取舍声色充塞心灵,华美衣冠约束在外,这好比内心塞满了栏栅,体外捆绑了绳索,睁眼看着在绳索的捆绑之中还自以为得意,这就等于罪人双臂被反绑、拶指,虎豹囚在兽槛里,也可以说是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