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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筝弦永休,与君永诀

赛家灯馆闭门谢客一月有余,这一日清晨,灯馆终于大开店门,一个姿容俏丽的女子行出馆门口,身后跟着一众馆仆,这便是灯馆女主人,赛蕊。她外披狐裘,掩住了削瘦的身形,里着一身红烈烈的衣裙,衬着薄施脂粉的脸,增添了几分血色,隐去了憔悴和虚弱,并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

女主人停在馆前,一众下人听命于后,这档阵势让来往行人纷纷驻步,也引得隔壁商铺前来观摩,才半晌功夫,灯馆门前就人满为患,熙熙攘攘,道路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经过的车马因此被迫停下,也好奇前来探看因由。

“这不是灯馆女主人赛蕊吗?”

“哎哟,谢天谢地,这赛家灯馆又要重新营业了,害我好等。”

“可不是,前些日子老爷大寿,要在府里大宴宾客,夫人责备我花了高价钱买到的竟都是些旧样式,低档次的灯笼,还怀疑我从中克扣预算,把我半月的工钱都扣了去。”

“前些日子因为小女子身体抱恙,耽误了灯馆生意,也欠下不少订单,谈下的订单,赛蕊在此向各位保证,将会以订金双倍的价格偿还,并另赠送一批灯笼。”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大家都纷纷称赞这灯馆主人商德佳,讲信誉,只赛蕊身后一众馆仆暗暗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主子这是把灯馆的家当都抵上了,好多欠下的单子,对方已经不追究赔偿,而赛蕊又为何一定要赔钱,而且还是双倍价钱,不用说新的单子来不及赶制,更何况还要再赠一批灯笼?

谁也不明白主子的心思,却也默默听从,毕竟这主子一向独具匠心,别具一格,路数不同与人。

却不想,赛蕊接下来的话让在场所有人愕然。

“赔偿完这笔损失,赛蕊灯馆再不接任何单子,现下,就是要提前知会大家,以后不用再来我这灯馆买灯笼了。若对诸位造成了什么不便,赛蕊在此向众位道声抱歉。”赛蕊轻描淡写说完,朝人群深深鞠了一礼。

这就是要断绝灯馆生意的意思啊!

人群里先是诧异的静默,继而七嘴八舌的议论又沸腾起来,惋惜声疑问声混作一团,不说那些买灯笼的人为失去这么一家好灯馆感到心痛惋惜,单是要靠灯馆养活的几十口人就足够惊诧疑惑,往后生计何寻?

一个家仆模样的下人听得赛蕊一番诚挚的致辞,挤出人群,向自家府中跑去。赛蕊心细,留意到了那家丁的动作,撇到那家丁的穿着,嘴边一丝嘲笑,那不是李家家丁的穿着还能是谁家的,想必是回府中向那李三公子通风报信去了。

赛蕊转身进灯馆,身后馆仆侍女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可也心焦,来不及顿慰众客人,也急急跟在主子身后进了灯馆,熙攘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摇着脑袋叹息离开,一家灯馆的消失,就算能掀起一时波澜,但这妄境中是非浮华,沉沉浮浮间不知多少万木新春,旧的沉下去,不消时日,新的就拔地而起,取而代之,再辉煌,也不过一颗划过天边的星,一闪即陨,在别人迎来送往的生命里,这样司空见惯了的存在和消失,实在微不足道。

“主子,这……这是为什么呀!咱们灯馆开得好好的,就算如今有亏损,但来日方长,凭着大家的手艺和主子你的兰心蕙质,一生意一定蒸蒸日上!”

“当家的,咱们一直靠做灯笼吃饭,如今你这样决定,咱们灯馆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养家糊口,现下不是自寻死路了吗?”

大家都心急,围着赛蕊七嘴八舌。

赛蕊平静地坐到堂前,“我算过了,灯馆这些年的盈余足够偿还所有订单的损失,至于要赠送的一批灯笼,灯馆还有一批库存,不用大家再忙活。我这一年也倒还有些积蓄,结了你们这个月工钱后,还能每人都能再添一些,就当是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当家的给大家另寻出路的费用。”

“另寻出路?当家的,你这是要赶大家走吗?”

“我们在灯馆做得好好的,一直为灯馆尽心卖力,灯馆就是咱们的家!当初说好了荣辱与共,咱们不走!”

“对啊主子,是不是咱们伺候得不周到,你就要赶我们走?你说,我们会改,只要您别这么轻易决定……”

“主子你打我们骂我们都好,不要赶我们走……灯馆就是咱们的家,你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们还能去哪儿……”

大家都不明白,为何一向精明信心的主子大病初愈,就立刻做了这么个让人晴天霹雳的决定,是决心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断腕之举。

“我不是赶你们走,如今我已是自顾不暇,何谈担起管理灯馆生意的重担,为你们大家负责任,我是不想拖累了你们……”赛蕊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还是没忍住喉头哽咽。大家虽只相处了短短一年,但这期间共患难共享福,大家都是心思澄澈的老实人,都已经如交心的知己和亲昵的亲人般。

一一送走所有仆从和侍女,赛蕊一人独坐堂前。

昔日里,店里宾客云来,门庭若市,处处是仆从和侍女们的交谈声,到了一天日暮西山,清帐时分,会账房先生会抱着账本在堂上给她报账,侍女端上茶水,问今日要吩咐厨房做什么菜式,仆从则收拾了铺子,拿了把棕笤帚在院子里扫落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天色暗下来后,仆从会在灯馆前,院子里,和灯馆内各处挂上灯笼,长长的走廊,灯笼一盏盏从头至尾亮起来,景致格外美。

赛蕊回忆着,人去楼空的灯馆响起一丝她的轻笑,这一笑轻薄不堪,抵不过这空洞巨大的静谧,笑声刚落下地,又被寂寞掩盖。

赛蕊百无聊赖地掸了掸衣襟上的绒毛,静静望着灯馆的大门,估摸着时候也快到了。

就在这时,灯馆的门被人踹开了,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灯馆里的寂静。不出预料,被踹开的门外,站着李家李三公子,他微仰下巴,斜睨灯馆一周,一副纨扈放荡的神情显出疑问,最终目光落在端坐在堂前,面对着自己的赛蕊,看她坐怀不乱的样子,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说,这灯馆怎么这么阴森森的,你不会料到我要来,要埋伏我吧?”

赛蕊颔首,“你没那么重要。”

“嘿!我说你还真是不识好歹!”李三公子向来被她羞辱,心中积怨,大手一挥,对家丁命令:“来人啊!你们给我砸!给我狠狠地砸!反正这灯馆也开不成了,我让你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家丁们一拥而上,踢坏了桌椅,把挂在院子里和长廊间的灯笼都扯下来,摔到地上不够,还要添上几脚,挂在墙上的字画被撕下来,那些都是长伶君按她喜好为她挑选的,赛蕊依旧正襟危坐,任凭身边一个个匪贼一般地张牙舞爪,大规模破坏,她眼睛眨都不眨,只是有瓷器从她面前摔过,碎片四下飞溅,一块碎砾划过她的脸庞,她才微微动了动眼睑,刚被划伤的时候没感到多少疼痛,再久一些,脸上带着痒,辣辣疼起来,还隐约有东西流出来。

“啧啧啧,这可怎么是好。”李三公子抽出帕子抖了抖,瞧好戏的无赖模样行到赛蕊面前,蹲下平视赛蕊,伸手为她擦掉脸上伤口渗处的血:“我让你听话,你偏跟我作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伤了多可惜。”

这一句话柔声说完,他站起来把帕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厉声道:“你们再四处看看,把能砸的能毁的都毁掉……对了,我听说灯馆承诺了要赠买家灯笼以示歉意,看来还有一批库存,你们去仓库看看,毁不掉的就一把火烧掉!”

话音刚落,赛蕊倏地站起来,与李三公子近近面对面站着,李三公子看到赛蕊终于不是无动于衷,语气得意,“急了?”又环视灯馆一周:“这么个闹腾法,也不见出来一个人阻止,看来你把所有人都辞掉了,也不见得是怕我找上门而让他们避难,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赛蕊站在李三公子面前,贝齿轻启,“李公子抬举我了,赛蕊经过一场大病,想透了好多事情,赛蕊一介女流,实在撑不起这灯馆繁重的生意,一番思虑之下,打算遣散侍女仆从,寻个好人家嫁了,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世安稳。”

美人在前,言语颦蹙间,李三公子要报复的心早去了大半,再听到赛蕊说要寻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他不由得喜出望外,对要点火烧仓库的家丁喝道:“停!”这声命令急迫而又透着喜悦,他不愿伤了自己未来新娘子的心。

赛蕊看家丁们停下动作,又道:“但我赛蕊嫁人可不能太草率,我打算明晚在灯馆前比灯招亲。”

“比灯招亲?”

赛蕊徐徐解释,“嗯。届时有意要娶我的人家都可以来一试,不看相貌品行,不看家世背景,谁拿出的灯笼最新颖大气,能胜其他人一筹,我便嫁给他。”

李三公子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摆摆手,“我才不管什么比武招亲还是比灯招亲,反正,你最后还是要嫁给我的!”

“那赛蕊便在此恭候李公子大驾,拭目以待。”赛蕊说着谦恭地给李三公子行了个礼。

“哈哈!好!你就等着我来娶你吧!”李三公子笑意满盈,召回家丁,行出灯馆,走到大门,门槛跨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拍了拍脑袋,对家丁吩咐:“你们把刚才砸坏的东西,重新买一模一样的给赛姑娘添回去。哦,对了!再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她的脸,千万不能留下疤痕!”

家丁对公子的阴晴不定要就见怪不怪,只纷纷在心里叫苦不迭,要知道是这样,刚刚不应该砸得那么彻底。

赛蕊目送一伙人离开,呆呆站在一片狼藉里,怔怔望着歪掉的桌椅,撕毁的字画,长廊里被踩得变形了的灯笼,满地的残璃碎滓。

这些东西都是长伶君置办,她一直没舍得换,也不愿意自己再添上新的,就连家具物什摆放的位置,也从未移动。她只想活在他为自己布置的世界里,而如今,什么都毁了,诺言毁了,感情毁了,就算再取来一模一样的,摆回原来的位置,也不是原来的了。

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样,再来千千万万种样子,取哪一样,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