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赛蕊要比灯招亲的消息放了出去,晨更暮替,一晃眼便到了招亲的时辰。给灯馆的生意善了后,赛蕊再没余钱布置排场,她也惫懒,无心精心准备,不过是萍浮于世,求个安稳罢了。
也万幸灯馆的格局构筑巧妙,大门之外就相当于一方敞阔的舞台,轻纱袅袅从梁上丝丝缕缕垂荡而下,韵味十足,从前灯馆生意盛隆时,赛蕊就常常在此以歌舞宴客。
这一夜也同往日邀宴商客一般,轻纱垂荡处,鳞次栉比地挂上了赛蕊亲自编制的灯笼,地上铺陈红毯,大门前置了一扇屏风,风采更添,灯馆一派当初辉煌景象,不同的,是这一次献艺的主角不是赛蕊培养的一班舞姬,而是赛蕊自己。
灯馆灯火通明,却恍若隔世,眼前这般熟悉的景致已经透着几分陌生感。
灯管之外聚满慕名而来的人,已有家室者,或未娶妻妾者,名声在外者,或凡夫庸人者,俊美潇洒者,或山野莽夫者,无人不手提自己带来比试的灯笼,他们都想得佳人芳心,迎美人归。
乐师奏起乐,隔着一扇屏风,女子婀娜的俏丽姿影投在屏风之上。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屏风后的女子提一盏灯笼,启唇轻唱,翩跹起舞,影影绰绰间,让人对影子的主人不禁浮想联翩。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哀婉动容的词和着曲乐吟起来,屏风后的女子盈盈行了出来,妆容精致妍绝,一袭兔绒滚边的大红舞裙,众人皆对她的美叹为观止。
灯光灼灼,她在一群握扇举伞的舞姬簇拥下独舞,身段娉婷姿态袅娜,古乐起承转合,舞姬伞举扇合,独她提着一盏孤灯朝着台下众人笑得雅韵从容,观舞的众人身临其境,反倒不觉真实了。
赛蕊舞到众人前,众人争相举起手上的灯笼。
“选我的!我的灯笼花了大价钱,最贵!”
“我的是特意为你定做的,美灯配美人!”
“我的是请了有名画师特意绘制的!”
“我的最气派!”
赛蕊看看他们,却下不去手,徘徊期间不知如何选择。李三公子自然也在场,他的灯笼最浮夸,奢华到俗气,他却似端着个宝,洋洋得意地站在人群之前,对众人的自荐嗤之以鼻,赛蕊不由暗暗笑了笑,李三公子以为赛蕊是朝他示好,也点头哈腰地捧上灯笼,赛蕊有心玩弄他,腰身一晃,舞到了他面前,他喜不自禁,哈哈大笑要揽过赛蕊,赛蕊却朝他狡黠一笑,侧身躲开,舞到了一个相貌清秀,衣着朴素的男子面前,他端着灯笼却不似其他人争相献宝。
“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灯笼有何独到之处?”赛蕊停下来问他。
男子十分意外赛蕊会问他话,局促之态尽显,“呃……这个……实在是因为不好意思献丑……”
赛蕊更为疑惑,而身旁的人纷纷起哄,“知道献丑你还来!”
“瞧你这穷酸样子!”
“走吧!免得占了大家位置了!”
那位男子对大家的不屑却一扫局促之态,中气十足:“我自知配不上赛姑娘,故不期盼能得到赛姑娘青睐,我一直仰慕赛家灯馆女主人,此次听闻她要比灯招亲,是来祝福她寻到她自己的幸福,送她出嫁。而这灯笼,也是我为她亲手制的贺礼,只想送给她,并无他意。”
一番言语,起初起哄的众人都对此人刮目相看,李三公子虽心下鄙夷,却也只自闷闷不服气。
赛蕊澄澈无邪的声音轻轻盈盈地响起,字字珠玑,掷地有声,“我选你的灯笼。”说着从那男子手中接过了最无特色却饱含情义的灯笼,男子眼里映着赛蕊的样子,目光炽热,含情脉脉,受宠若惊得难以置信。
不仅他难以置信,这一大逆转让在场众人都难以置信,尤其李三公子,他上前就将那男子一把推搡,“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抢人,我告诉你,无论如何,赛蕊是要嫁给我的。”
赛蕊要上前护人,却被李三公子强行拦下,一把拍掉赛蕊手中的灯笼,钳住了赛蕊的手腕,那男子看到李三公子对赛蕊不敬,不禁大怒,“你放开她!”
“自己都要没命了还想着英雄救美。”没等李三公子发号施令,一众凶神恶煞的家丁上前就拖开了那男子,一群人将男子围起来,上前就是一顿拳脚相加的痛打。
前来比灯招亲的人大都了解李三公子的势力背景,没人敢上前劝阻,就算有想出头的,也被旁人拦下来。
赛蕊怎么都料不到,李三公子竟敢公然抢人,还当众闹事,拿人性命玩笑。而她也因为无心之失,间接害了那人,“你放过他,我嫁给你便是。”
“不成,这么轻易放过他,我颜面何存。”李三公子不依,又对家丁命令:“给我狠狠打!打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住手!”一声严厉的断喝在人群之外响起,接着是靴子杂沓的声响,城内官兵模样的一队人上前一一制住了李家家丁。
发声的那人身着侍卫服,上前躲过李三钳着赛蕊的手,反扭到他身后,李三公子痛得五官扭曲,却不愿屈服,“大胆!你……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竟……敢这么对本公子……本公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个吃不了兜着走。”人群外又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不同于方才,这声音严厉中透着威仪,语调高扬的陈述句偏被他说得摄人心魄,赛蕊却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下一瞬,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仿若血液倒流。
人群之外不知何时停了一个轿子,随着威言,一个着月牙白裳的男子从轿子中行出来,腰间佩饰华贵,玉冠高束,一双薄唇紧抿,眸里寒光凛冽,正当众人对男子的气势噤若寒蝉之时,他身后轿子的帘子又再次被掀开,从里行出一个雍容女子,虽未以胭脂饰面,但可以看出她面容姣好。
赛蕊立在那儿,行礼不是,离开不是,正怔怔望着行近的二人,李三公子抖得发颤的声音响起来,“长……长伶君……”说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那擒着李三公子的侍卫对众人宣:“妄境主人和夫人在此,尔等还不下跪!”
众人心有疑窦,妄境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如果要抓人,一个李三不值得大动干戈,兴师动众移长伶君尊驾。
还来不及发出疑问,众人都惊得埋头跪了下来,惶惶而不敢直视这威仪八方的妄境主人,赛蕊看众人都跪下了,自己此时离开,也是不遵礼法,想着缓缓也跪了下来,她不由得在心中自嘲,自己这等身份,也是该跪的。
李三仗着父亲为妄境的财政出过力,以为报出名号,这妄境主人就会看在父亲面子上,不追究这一次他当街闹事,放自己一马,“长伶君,我是李家老小李三公子!快让这侍卫放开我吧!怪疼的!”
“商贾李成的老小李三,我是没见过你,却听说过你。”长伶君回他,李三听到这里,忙不迭点头称是,“长伶君,灯馆掌柜今夜要比灯招亲,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子砸场子,我方才是教训他呢!你可别错怪了我,抓错了人……”
赛蕊欲辩解,却被长伶君身旁的女子抢了话,“真可笑,我与长伶君从一开始就在看你们比灯招亲,后来人家姑娘明明选了那男子,却被棒打鸳鸯!”
从一开始就在看着比灯招亲了吗?赛蕊心头一跳,抬头看向那女子,傲然的眉目间流转着咄咄逼人,李三公子顿时吃了瘪,哑口无言。
“抓错人?此行,就是要将李家众人捉拿归案,查抄李家。”长伶君接了赛蕊的话,明显觉得李三十分可笑。
“查……查抄?我……我虽当街闹事,但……但罪不至此啊!长伶君……”李三公子跪着欲上前求长伶君,却被侍卫一直擒着手,一扯动,吃了痛,不由得惨叫,“哎哟!王八羔子……不是……大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长伶君立在赛蕊面前,却似陌路人,他的目光扫过跪成一片的众人,目光轻擦过赛蕊,又掠了过去,“当街闹事,确实罪不至此。”语气淡淡。
“咱们李家虽是商贾世家,但也为妄境出了不少力……”
“所以你因此在妄境中妄自尊大,作威作福?我听闻妄境中传唱这么一句话,妄境一霸,恶水一方。你李三无恶不作,还可真恶名昭著,若我无所耳闻,都对不起妄境百姓。不少官员曾想上奏你的种种恶行,却被你父亲千方百计拦下了,家父是否可以再给判个目无王法,藐视王权之罪?”长伶君淡淡说着,丝毫没有诘责语气。
李三公子却骇得变了脸色,急着替自己辩解,“这些事情绝对是无中生有!都是那些人嫉妒咱们李家的财势!要陷我们李家于不义!望长伶君明察!”
“也对,你们李家家财万贯,确实易惹人生妒。”长伶君若有所思,李三见长伶君顺着自己的意,又一阵点头赞同。
“家财万贯还算是小觑你们李家的生财本事了,应该这么说,富可敌国。李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长伶君一副商量口吻,听在李三耳里,却让李三冷汗阵阵,口里闪烁其词,欲辩却没了下文。
长伶君见他神色如此,脸上阴霾代替了晴朗,声严色厉呵斥道:“好一个狡诈精算的商家,连我的钱都要算计!”
李三公子惊得抖如糠筛,口齿不清道:“长伶君是妄境主人,我们李家是商贾世家,只做生意,又怎么会算计城主的钱财……”
“老城主在世之时,曾由你李家向各族购进药材,赊下的账,其他族人只要三分利,你却从中又加了三分,以公谋私,中饱私囊,该当何罪!”
料峭春寒中,李三公子额头冒出豆大冷汗,任由侍卫将自己押着,无力再辩。
“将李家三公子及一众家丁收押,其他人可散了。”长伶君一声令下,众人如获大赦般都四下散了去,却无不在心中叫好,得明君,除恶霸。
赛蕊起身急急跑到那挨打男子身边,他早已污头垢面,满脸血垢,赛蕊看他因为自己而遭罪,泫然欲泣,“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那人强忍着痛,撑起来笑着宽慰赛蕊,“我没事!不怨你……怨也怨我自己……不该癞蛤蟆吃天鹅肉……”
“你为什么要选他?他的灯笼并不见得比其他人的好,既简单廉价,又不新颖独特。”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来自方才那咄咄逼人的女主人。
赛蕊回身,向欧阳盏矜行礼,“回夫人,他的灯笼虽不出众,但他对小女子用了心,世间最难得的是真心,小女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听说过你,一直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心思独特,俗世女子不可与你同日而语。你要招亲,应该是件可喜可贺之事,为何还唱这么悲的词?不应景呀!”
“赛蕊曾与人私定终身,可到了约期,我在约定地点苦等了他一夜,始终没能等到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搁久了,是该寻个枝头栖下了,他人之负是招亲之由,故选了这首词。”
原来是在山间等了他一夜,后来的大病亦也是由此而得吧,长伶君在一旁插话,为一个赛蕊口中的陌生人辩解,“也许他有事情耽搁了,来不了呢?”
赛蕊颔首,摇了摇头,一身红烈烈的舞裙映着她的脸庞,她直视长伶君注视自己的眼,眸里泛上的红不知是泪意还是身上舞裙之故,“从山上回来之后,我才知道,他早已情移爱泯,娶了别个女子做妻。”
“若是不得已而为之呢?你不信他?”
“信或不信,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覆水难收。”赛蕊黯然,长伶君眼睑睁动,呼吸凝重,欧阳盏矜不知二人的哑谜,自顾说道:“我看刚才挺多人的灯笼都挺精巧,但没一个比得上我欧阳盏矜的长伶灯。对了,听说你做的灯笼都很独特,不知和我的长伶灯比起来如何?”
“夫人莫寻赛蕊开心了,出自赛蕊手中的都是俗物,比不得长伶灯这等神物。长伶一盏,胜灯馆灯笼数万盏。”赛蕊说得谦卑,看在长伶君眼里却痛心,她是在说,她为他挂了千万盏灯,他最后却选了一盏长伶灯。
欧阳盏矜双眸弯成一汪月牙泉,赛蕊又道:“妄境人都说我赛家灯馆的灯笼好,但再多再好,却仍被人弃如敝履。我为人挂起千万盏灯,却没有一盏是他心仪的,而如今看来,他是寻到了属于自己的灯笼了。”
欧阳盏矜不知情,亦听不出赛蕊的一语双关,无关痛痒地安慰,“你也别太伤心,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的灯笼,总有人会珍惜你的灯笼。”
“主上,李家已查抄完毕,是否马上返城?”忽然跑上一个官兵,对长伶君奏报道,身后还跟了几对人马,拘着一众男女老少几百口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李家一案还需要再审一审。”长伶君沉下眸光,声音轻轻的,对他身旁的夫人说。
“民女恭送城主,城主夫人。”赛蕊微微屈膝行礼,微垂下首,不看二人。站久了,只听见马车行远的声音和官兵杂沓的步伐声。
目送浩浩汤汤的队伍远去,赛蕊仿若忽然想通了什么事,回身对那挨打受伤的人道:“方才一席话,相信公子也知道赛蕊之所以比灯招亲的因由,而现下赛蕊要跟公子道声对不起了,再多珍惜赛蕊灯笼的人,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人,情都无从起,赛蕊不愿辜负公子。”
那人似赛蕊知己般,对赛蕊的心思洞察得透亮,只宽和地笑,“姑娘能在众人之中选中了我的灯笼,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从来不敢奢望娶得姑娘。尽管如此,在下依旧忠慕姑娘,若姑娘往后需要,在下甘受驱策。”
赛蕊心头五味杂陈,身后是携着夫人远去的他,面前是以真心相对的人,眼里泛起泪意,却被她生生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