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完毕,侍女在前给我引路来到公子玦的厢房。
这是舞坊里最上等的厢房,他来这舞坊住下有一段日子了,丝竹管弦,夜夜笙歌,又要付房钱又要花天酒地,也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刚推开门,真所谓“满厢春色关不住”,一群舞姬在内起舞,公子玦懒懒侧卧在上首,两旁是伴酒的歌姬。
侍女引我进门,待她退出去,我的脸沉了下来,冷眼立在门后。
如果他真的是子桑玦,那还真是如传闻中一样,是个游手好闲的纨扈子弟,他关心万彦国,也一定是图谋不轨。
他屏退了身旁伴酒的歌姬,朝我招手:“过来。”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到他近旁坐下。
我撇过头装作没看到,继续立在原地不动,他也不恼,只任我立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吩咐:“换下一班舞姬来吧。”
连着换了三班舞姬,我立在门边良久,腿开始发麻,转念一想,我看不惯他,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
心一横,我径直走到他身边,毫不避讳地坐了下来,行为之凛然,看得舞姬们目瞪口呆。
他也只宽和地笑,继续看着歌舞,手上却浮起蓝色的灵光,隔着空,暖暖地输进我的腿上,站麻了的腿竟顿感舒适。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转过头疑惑望着他。
他却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专心歌舞,努力地做他的花公子。
连着几日,公子玦都以听我抚琴或看我舞蹈的名义召我到他的厢房中,可是却只让我陪他看歌舞,舞姬一班一班地换,唯独我从始至终静静坐在他身旁。
“为什么要这样?”这天我实在按捺不住发问。
他悠悠斟了杯酒:“你不是说几个大男子出现在你房里毁你名誉吗?那只能请你到我这厢房里坐一坐了。”
按照你这么个请法,我的声誉早没了!
“阿苏姑娘,你怎么不明白呢?要不是咱们公子天天召你来,你恐怕早被害死。”土圭在一旁抢白。
水臬又说:“土圭,你别怎么说,阿苏姑娘不会那么愚不可及,她肯定明白咱们公子的良苦用心。”
他这两个忠仆真是对活宝,一言一语间我哭笑不得。
“今日本公子乏了,你们先退下去吧。”公子玦撤掉在场众人,只留下土圭水臬和我,一改慵懒的状态,正色道:“我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离开了,你记不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等我的事情办完,我就告诉你为何要给你说这灯笼舞坊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点点头,挑眉示意他继续,他志在必得:“因为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就算要离开,也不是和你离开。”
“先别过早下定论。你好好想想,为何灯笼舞坊的主人,迟迟不对外宣布水袖被害之事?”
“这简单,权衡利益关系,既要保住客源,又要安抚人心。”
他笑:“说得不错。但是,凭着经商的头脑,为了保全舞坊声誉,完全可以给水袖随便捏造一个正常的死因,突然暴毙、身染恶疾,这些都可以,然后再重新培养一批有实力的舞姬,这些对灯笼舞坊来说都不在话下,假扮水袖能缓一时之急,却不治根本,还顶着被识穿的风险,这是为何?”
他分析得不错,长伶君赏识水袖,舞坊就设法用水袖留住长伶君:“莫非……舞坊有更大的野心?”
“看来不算笨。舞坊只接待有身份地位的客人,表面上只图利益,但一切都是为了拉拢和接近长伶君,进而夺取长伶灯。水袖得到长伶君的赞赏已经花了不少时日和血本,优秀的舞姬可以再培养,但再培养长伶君的信任却难,你扮水袖一日,危险则在一日,这就是你要离开的原因,至于你为什么要跟我离开……因为我要带你离开。”
好大的口气。
“我还不能离开。”离开了灯笼舞坊,便不知再用什么方法能接近长伶君了。
他饶有兴趣:“为何?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要等百里卿回来。”
“百里卿?你和那家伙什么关系?”
“初到妄境是他救我于危难,来这灯笼舞坊也是他引荐,要走也要跟他道声别,再说,你凭什么有把握能带走我?这天下也不是全是你说了算。”
“百里卿被我用障困住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他没让你把名字记在名册里,说明他也希望有朝一日方便你离开,迟早的问题而已。你放心吧,我不会害他,虽然他为我王兄做了不少坏事,但本性还算良善。”他轻笑:“现在整个舞坊都在传我和你的关系不同寻常,届时我放火烧了这舞坊,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不想跟我走,也只能跟我走,只有我能护你周全。”
我怒火攻心,只能从嘴里咬出两个字:“卑鄙!”
他赞许点点头:“我喜欢卑鄙这个词,这可是个夸人的词。”
“土圭,你负责放火烧舞坊,重点在名册,切记勿伤无辜。把这舞坊搅得越乱越好!”
“是!”土圭领了命身形一晃,不知去向了。
“水臬,一切都打点好了吗?”
“公子放心,水臬保证公子离开的路上畅通无阻,我留下善后,收拾好姑娘和公子的行囊后,与公子在老地点碰头。”
“好!那本公子就负责带你走!”公子玦不由分说就拉起我的手,用手隔空一划,身后的窗顿时大开,他带着我从窗口飞身而出。
他的手下办事果真让人放心,就连警觉的苳慈都没有察觉到我们离开了舞坊。
身后的舞坊杂乱声渐起,接着就是浓烟滚滚,这火不是普通的火,是扑不灭的真火火种,苳慈被引去用灵力灭火,根本无暇管手下的人员。
平日舞坊的人受名册上咒语的禁锢,离不开舞坊,而如今名册被毁,苳慈又分身乏术,如果有人想趁乱离开,根本轻而易举。
公子玦携着我,回头望了望乱成一团的灯笼舞坊,像顽劣的孩童恶作剧得逞一般:“哈哈,这回可有得我王兄忙的了。”
我们最终落在繁华的市中。
妄境的许愿长河有成千上万条分支,每一条分支分布在每一条街巷上,如今我们面前的宽阔河道,是许愿长河的主支流,我却不能分辨这是主支流的哪一部分。
河上飘满了置放蜡烛的河灯,星星点点,华美壮观,心下惊叹于妄境这样波澜壮阔的美,情不自禁踱步走下通向河边的石阶。
看着华美壮观的景象,心头却浮起烦乱,初到妄境,以为寻到了栖身之所,如今却得罪了舞坊,不仅要流离在外,说不定舞坊也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们。如今无计接近长伶君,那么长伶灯便无从寻获。
我不由得轻叹愁绪。
公子玦不知何时去街边小贩处买了两盏河灯,也跟着下了石阶,把河灯递给我:“别叹气。许个愿吧,这里的百姓都说在许愿池里放许愿灯,一切都灵验了。”
这样的闲情逸致,一点不像犯了事在逃亡的人。
我也不客气,从他手上接过一盏河灯,摒弃了充斥思绪里的种种纷繁,虔诚地放到心口闭眼许愿:希望沐蠡师父和愫馜姑姑身体安康,一切安好。
许了愿,也学着其他许愿放灯的百姓,蹲下将河灯放进河里。
石火电光之间,脑子里闪过一幅景象,和眼前的景象重叠:
也是满眼的河灯,一个女子和我一样,拿了灯盏,虔诚许愿,蹲下放了河灯……画面似走马灯不断切换,我看到长伶君的脸,看到长伶君在人群中拉过那女子的手,奔跑着穿过满街的人群,场景再转换,我又看到步辇中长伶君和另一个华服女子端坐一起……
靠近许愿河,我感知到了长伶灯给我传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来到妄境这么久,从未有过这样的感知,也没有做过梦,身体越来越虚,现下源源不断的力量汹涌奔腾而来,超过我身体所能负荷的程度,脚步开始虚浮。
眼前景象还在转换,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晕眩之中。
支撑了半晌,蓦地眼前一黑,我一头朝河中栽了下去。
黑暗中,似乎有人抱住了我:“阿苏!阿苏……”
十分熟悉的声音,关切焦急,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姑姑在唤我吗?
声音越来越飘渺,渐渐地,我失去一切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