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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隋唐以降最有影响和最有争议的几部经论(5)

顺便指出,心静与无动的具体表现是“无念”。“无念”一词来源于秦译《维摩诘经》。其卷六中说:“是动是念为二,不动则无念;无念即无分别。通达此者,是谓入不二法门。”鸠摩罗什注曰:“惑心微起名动,取相深著名为念,始终为异耳。”此处把“动”定义为“惑心微起”,把“念”定义为“取相深著”,与《起信论》所说“心起”即是“动”,不管有惑与否,心动即“念”,不管是否“取相深著”,含义明显不同。从这个角度说,“无念”也是中国佛教特有的概念。它从整体上表明心性寂然的状态,更容易为中国僧俗所接受。

五、 《大乘起信论》论“止观”实践

大乘佛教将成佛之路分解为六,所谓“六度”。其中布施、持戒、禅定、般若等,都曾各成流派,在域外的不同时期有所发展,但介绍到中国,始终作为一个整体,尽管也有所侧重,例如特别看重般若就是。《起信论》将“六度”改为“五门”,把禅定与般若合并为“止观门”,用大篇幅突出论述,可以说是以“止观”统摄佛教全部修持的尝试。这可能是受天台宗先驱者们的影响,但成为智倡导“止观双修”的自觉行动,则与《起信论》反映的这一思潮有重要关系。而后的禅宗,更以“禅”概括全部佛教,实际仍然离不开“观”的教理。从这个意义上说,《起信论》也为中国佛教的实践,开辟了一条新路。

《起信论》讲“止观”,有自己的特点:

第一,它以“止一切境界相”规定“止”的性质,使它同外来的禅法区别开来。古印度的禅法类别和名称很多,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心一境性”,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特定的对象上。传入中国最早,而且影响最大的是“安般禅”(即数息观),与“不净观”并称为“二甘露门”,前者要求注意力集中于呼吸,后者则以尸体为构想对象。以此二门为中心,增添所谓“慈悲观”、“因缘观”、“界方便观”等,形成“五门禅法”,也都各有自己的特定观想境相。五门禅法曾经风行于东晋以来几乎所有僧侣中,但在《起信论》里,则完全贬值,受到排斥。因为它主张“无念”,必然“无相”;若从“心一境性”出发,必然与“无念”的主张矛盾。

然而,在具体的禅定修行中,很难做到不依任何对象而“止一切境界相”,高度入静。因此理论上尽可以自圆其说,实践上却造成困难。因此,新译本《起信论》作了更改,谓“息灭一切戏论境界是止义”。“止”,只止“戏论境界”,戏论境界,指世俗语言执持的境界。而非“一切境界”,大大增加了可行性,也为观想佛理和佛像留有余地。梁本说:“亦不得随心外念境界,后以心除心”,新本改为:“前心依境,次舍于境;后念依心,复舍于心”,两者含义完全相反。新本对旧本的这一修订,也是在强调禅定依境、依心的不可避免性,使行者便于实际操作,尽管最终的目的仍然是境、心均止。

《起信论》对“观”的定义为“分别因缘生灭相”,新本更明确地说:“明见因果生灭之相”,目的在使禅定不脱离佛教人生观的轨道,不忘度生救世的大任,所以它的禅定,依然含有思辨的性质,也反对远离尘世众生的独修孤行。它主张,“唯除坐时专念于止。若余一切悉当观察应作不应作。若行若住,若卧若起,皆应止观俱行。”要求将“止观”渗透到日常的一切世俗生活之中,与后来的禅宗相同;但它依然需要分别善恶染净,遵循宗教道德原则,与后来禅宗一味提倡任运自在者不同。《起信论》将“止”的最高水平叫做“真如三味”,由此“一切诸佛法身与众生身平等无二,即名一行三味”,也就是在禅定中证知自心与真如是一非二的认识。这在理论上,与禅宗没有差别,但具体到“一行三味”,则与弘忍根据《文殊般若》所开“东山法门”的“一行三味”不是一回事。《起信论》对禅宗的影响最大,但并不是所有观点都相同。

第二,《起信论》关于坐禅入魔的记述和对治,使它超出了外来禅法。修禅不当会引起病态,佛教早就注意到了。刘宋沮渠京声专门译有《治禅病秘要法》二卷,当是练禅者的经验之谈。其所集各种禅病中,以精神错乱为最多,重者疯癫狂乱,轻者幻觉丛生,有的乍寒乍热,有的喜怒无常,说明当时对禅能致病,已有相当的认识。但治疗的方法,大都停留在以禅治禅上,特别推崇用构想佛菩萨形象的方法,使佛菩萨现前,或使行者本人自觉成为菩萨,由此诱导学者走上信仰佛教之路。《起信论》在倡导“一行三味”的同时,也列举了禅病种种,但进一步指出,这些都是“邪网”、“业障”,是“世间三味”的表现。它尤其呵责“或现天像、菩萨像,亦作如来像”,以及因此而听说的种种佛法神通,认为这能“令众生贪著世间名利之事”,与佛教的宗旨相违。

根据现代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像禅观导致的种种病态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外力诱导或自我暗示,对它们的生理、病理机制,已引起国际性的注意,正在开展研究。有些研究成果证明,某些宗教信徒,特别是各种教派的教祖和专业性的巫觋、萨满等,往往都有过类似禅病的经验。《起信论》把见神见鬼、现佛菩萨等,一律排出在佛教“正念”之外,列进禅病范围,又斥其修持者为“外道三味”,其提倡者是“贪著名利”。这减免了佛教的巫术化,也减免了为追求神秘效果而给信众带来各种伤害,反映了中国佛教的优胜处,是有积极意义的。

第三,提倡“净土”念佛:“谓以专意念佛因缘,随愿得生他方佛土,常见于佛,永离恶道。”这里它特别指出“专念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尽管它强调这是为众生所设的“初学法门”,仅仅是建立“正信”的一种“方便”,但对禅宗的影响依然很大。中国西方净土之教虽说发源于东晋慧远,但其所以能够不断推广普及,实赖于禅宗。禅宗自弘忍就开始以念佛为入门方便,经后来者的不断提倡,终于形成宋明以来禅净并修的风气,一直延续至今。首开这一风气的,当是《起信论》。不过按其思想体系,即心外无境言,西方净土依然是在自身心中,所以专意念佛不过是为了给“正信”无力者设置一种法门,并不承认在心外实有其佛、其土的存在,这与真正的净土信仰是不同的。

佛教的传统禅法,都以成就“三明”、“五通”(或六通)为最高目标,幻想一旦修禅成功,就能变化自在,知宿命、未来、他心、辩才无碍,因而成为救度众生、游戏世间的手段,《起信论》对这类粗卑惑众的表现,大致取否定态度。但这一切有异于外来佛教神秘主义的主张,都不能说明《起信论》是无神论者。首先,《起信论》所谓的“一心”,带有明显的“神明”、“神我”的性能,所谓“自体有大智慧光明义”、“真实识知义”、“常乐我净义”、“清凉不变自在义”等就是。在这里,“我”是核心,有了“我”,就有自体的常恒永存,自在变现,欢迎无穷;“明”则是“我”的功能,有了“明”,即能真实识知,智慧光明,遍照法界。因此,这样的“我”与“明”都是“神”,或者说是“神”的根本属性。也可以说,“神”即是“明”,以“神我”将这一精神本体的所有功能总括起来。

“神我”的思想本出于《涅槃》,在刘宋间译出的《大法鼓经》中得到充分的发挥。此经断言:“众生必应有常”,“有常”即是“有我”,“若有我者,必有解脱”,而“有解脱”又必“有色”。此“我”又名“真我”,即是“佛性”、“如来性”,众生悉有,“无边明净”。这一思想,随着《涅槃》学的普及,信奉者颇多,像著名的道生就宣传“佛法中我,即是佛性”,所谓“佛性即我”。在《起信论》中,没有突出“神”和“我”这一术语,因为在传统的佛教中,既否定“神”,也否定“我”,所以它将“神我”的精髓转移到了佛教普遍接受的“法身”身上。

关于“法身”,佛教诸派定义颇多,《起信论》指的则是“心性无动”的“真心”。此心“不动”,即静,是“法身”自体,或名“真如”、“本觉”。静心中“具足无量性功德”,“满足一切性功德”,亦名“如来藏”,此“如来藏”,含有种种“方便智”,经过修持,“除灭无明,见本法身,自然有不思议业种种之用,即与真如等遍一切处”。据说,获得此等“不思议业”用的菩萨,能于“色究竟处示一切世间最高大身”,遍及“十方”,“利益众生”。这所示“最高大身”,就是世间所见的“佛身”,“利益众生”,包括各种神通变化。因此,修持大乘,除灭“无明”的过程,也是开发自我本具的“性功德”的过程,而所谓“性功德”,与今人神秘化了的所谓“潜意识”、“特异功能”相当类似。

“不思议业用”所示“佛身”,《起信论》定为“应身”与“报身”两种:“凡夫、二乘所见者名为应身”;诸菩萨所见者“名为报身”。“应身”成为凡夫、二乘崇拜的对象,“报身”即是诸菩萨崇拜的对象。根据这种说法,则一切诸佛,凡众生所敬信者,都是众生意识的创造,由此发生的诸佛神通境界,只能是信仰者自己的幻觉。《起信论》还具体指出,“应身”依“分别事识”生,“报身”依“业识”生,与真心法身的无动、无相性质是不相应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起信论》反映了人是按照自己面貌造神的真理,所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当然,也适用佛教的神话系统。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不少高僧反对以神异惑众,把目击诸佛斥为幻魔,形成一种令人尊重的正派传统,《起信论》是这种传统理论化的典范。

然而,这并没有消除由“神我”和“性功德”之说带来的神秘色彩。《起信论》在指出“应身”、“报身”与“法身”不相应的同时,又强调说,“法身”虽然离于“色相”(应、报二身则是“色相”),但能现示“色相”。按照“色心不二”的原则,法身也成了色身。《大法鼓经》更明确地表示,众生最后的解脱,必然成就为永恒的“妙色”。这样,本来是把佛菩萨及其神妙境界视做精神世界的自我构造,似乎又变成了物质世界的真实存在,从而加深和拓广了神秘主义的领域。《大法鼓经》最后提出“有色解脱”,已接近“肉身成佛”的思想;《起信论》避免了这条路,更容易导向万物有灵论。

六、 《大乘起信论》在今天

《起信论》出世不久,即流传朝鲜,继之进入日本,使它在佛教的汉文化圈内,成为最有影响的论著。据统计,注释此论的作者约170家,为书不下千卷。梁启超:《大乘起信论考序》。传说唐玄奘曾译为梵文,以应印度僧人的要求。近代自铃木大拙于1900年英译于美国,至少已有三个英译本为西方所知。在一定意义上说,《起信论》成了中国佛教首先走向世界的著作。

近现代对于《起信论》的重新发现,不论褒者贬者,对它的历史评价都是极高的。梁启超说:“本论是否吻合佛意且勿论,是否能阐宇宙唯一的真理更勿论”,只以其“克岐克嶷显于世界”,“证明出于我先民之手,吾之欢喜踊跃乃不可言喻”,以致“不能不感激涕流也”梁启超:《大乘起信论考序》。。这种完全从民族自豪心出发的评论,在当时民族自卑心理的笼罩下,是令人鼓舞的。

关于《起信论》的教理价值,欧阳渐一系与太虚一系的评估有相当大的差别,但把它看做是中国佛教的基本精神所在,则完全一致。据印顺分析,太虚之所以维护《起信论》为马鸣造、是佛教教理的最后发展,那是因为他考虑到“中国佛教传统的思想,是和《起信论》一致的”,如果《起信论》被人推翻,“中国佛教所受的威胁是怎样的可怕!”印顺:《大乘起信论讲记》。吕澂在《起信与禅》一文中特别注释说:“隋唐时代的禅、天台、贤首等宗思想的结构及其发展,都受到《起信》的真心本觉的影响。”因此,把《起信论》看做中国佛教的哲学大纲,是不过分的。

《起信论》在哲学理论上影响于诸宗派的,是它的“如来藏缘起”说,对宗教实践影响最大的,则是它的“止观”,特别是静心说。前已说过,《起信论》提倡以“不动”、“无念”、“无相”为特征的静心说,不同于外来佛教的涅槃寂静,而是类似今天某种气功要求入静的“静”。因此,它从一开始就有双重性能:一方面导向修心养生,成为一种防治疾病和健身长寿的手段《起信论》的禅,可能吸收道家的养生术。梁武帝自叙他的健身明意的经验,结构就在于“静”,见《净业赋》。;一方面导向宗教妄想,诱使开发静心本具的特异功能,所谓“性功德”。不过对士大夫来说,大都以“静”作为超越是非好恶或应付突然事变的心理条件,这又是一种情形了。

佛教哲学传入西方的时间较早,其宗教实践被看重起来,当开端于19世纪中下叶。通过巴利文上座系统的介绍,引起对“神智”的兴趣,为西方的心灵学增添了东方的内容;介绍北传汉文系统进入欧美的,则首推日人铃木大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