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从历史学的角度还原了这段传说的历史,在《老子韩非子列传》中,他写道:“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之久,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着书。’于是老子乃着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终。”这些叙述,既有历史学家的肯定性,又带有思想家的传奇性。在此,司马迁还叙述了孔子问学于老子的事。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从孔门师徒的对话来看,作为以求实着称的儒者,称老子为“龙”,神秘难测,“未始不具讽喻之意”。孔子问礼,老子认为礼乃死学,强调不要过于务实世俗,要具有超越之念,而孔子恰好缺乏超越之念,这正是他们的思想冲突性所在。司马迁明确地指出:“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它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在谈到庄周时,他有这样一段话:“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故其着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汪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其后,还谈到庄子身体力行,对楚威王予以嘲笑,不慕世俗名利,他的言行一致,其生活价值准则与其思想相统一。
在庄周书中,原始道家构建了不同于孔门儒学的孔门子弟形象。在庄周书现有的33篇中,几乎有一半的篇幅,以孔门子弟问学老子,或孔子与得道高人对话为主,可以说,庄周书嘲讽孔门儒学和孔门人物,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庄周书讽刺孔门子弟,或长篇,或短制,在内篇、外篇和杂篇中皆有涉及。庄周有三种方法剽剥孔门儒学:其一,让孔子代道家言。在内篇中,《人间世》和《德充符》,就是让孔子代道家言。孔子之口所说出的思想,皆是道家的学说以及对道家学说的高度推崇。在《人间世》中,颜回与仲尼对话。颜回想去卫国,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完全是代道家而言。颜回说:“端而虚,勉而一,则何乎!”孔子又代道家言,提出了与天为徒、与人为徒和与古为徒的区别,形成了内直、外曲、成而上比三种思想立场。通过师徒二人的对话,进一步谈到了“斋”的重要作用,形成了“祭祀之斋”与“心斋”的区分。“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身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完全是让孔子代道家言,但在这一篇章的终了,庄周又对他进行了嘲讽。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于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为辞,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隙曲隙曲,无伤吾足!”这是极其高明的讽刺方法与批判方法。
其二,庄周通过虚构孔子与道人对话,显出孔门子弟之愚。例如,孔子见人浮水,以为人淹死,最后,看见游者浮水披发散歌而出,大惊不已。
孔门子弟所到之处,常能遇到这些得道之人,处处显出儒家自己的道学之弊。什么仁义,什么礼乐,什么功名,什么圣人,皆一一在庄子的讽刺之下化为无形。与得道而自由逍遥相比,孔门儒学思想确实显示了道德的律法性与强制性。因此,通过对比,庄子就达到了否定孔门儒学的目的。
其三,庄周通过盗跖之怒骂,显出孔门儒学的窘境,暴露了孔门儒学虚伪自大乃至可怜之处。《盗跖》一篇,确实让孔门儒学羞愧难当,这篇文章气势极大,颇具戏剧性,实乃一了不起的文学篇章,后世疑古者,可能宗法庄周,或者说,庄周乃后世疑古者否定儒学者之大宗师也。在文章开篇,写道:“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为跖。”在简单地介绍了盗跖之恶后,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叫仲尼莫去,孔子不听,见盗跖正“脍人肝而之”,孔子趋而前,“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乃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接着大骂一通。孔子坚持要见一面,盗跖才说:“使来前!”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把盗跖夸奖了一番,想借此达到说服盗跖悔恶之目的。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接着,就是淋漓尽致地一顿痛骂,数古论今,最后说,“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结果,“孔子身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再碰到柳下季,沮丧不已。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日灸也。疾走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接着又展开了子张与满苟得的思想对话,最后,才正面展开无是与知和的对话。这篇对话,可以说是儒道思想之间最激烈的交锋,是一部极生动之戏剧;道家戏弄儒门孔圣,达到了淋漓生动畅快之境。由此可见,在庄周书中,儒道思想冲突,实在过于激烈,许多篇章,大有泄愤之嫌。
庄周学说如此剽剥儒家有效吗?其实,儒家思想,并不会因此而失去思想影响力,反过来说,庄周思想,由于始终未能解决社会与个人之关系,完全忽视社会责任与义务之存在,只重视个体生命之自由,因而,庄周学派所代表的道家思想也暴露出致命的缺陷。
4.4.4反世俗社会价值与庄周生命价值观的内在局限
到底应该如何解决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审美问题和道德问题?我们需要在儒道价值观反思之基础上,进行重新认识和重新评价,唯有对儒道思想进行重新评价和反思,才能真正确定道家价值观在现代社会生活和现代审美道德建构中的应有地位。在先秦思想史上,庄周学派思想最易解,也最难解。说其易解,是因为其思想多以故事呈现,而且,每一寓言故事或隐喻形象能给人以深刻印象。说其难解,是因为其思想飘忽不定,庄周学派思想家自身,并没有进行系统的理论论证,就事而论,并没有完整构想,因而,论庄周思想,如坠五里云雾,难识其根本。尽管如此,庄周生命哲学观的基本价值立场,还能依稀可辨。应该说,庄周学派的基本思想立场,还在于它的天道观。从庄周书中可见,庄子多次谈到老聃,特别是在老聃教导孔子以及孔子代老聃言的故事叙述中,强调了老聃超越世俗、心驰万物之特点。但是,老子《道德经》中的核心思想,如“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等思想,庄周并未直接引用,不过,庄周叙事说理的宗旨,又的确暗含老子之天道观。至少,从思想原创意义上说,庄周与老子之间有师承性。
庄周的天道观,并没有多少具体的论证,除了前面所引证的两段“论道”文字之外,直接说理的部分,并不多,他的天道观,更多的是通过寓言形象来呈现的,因此,殊难把握其要义,更何况,内外杂篇之33章之间,并无内在必然之联系。如果说,《道德经》之哲学意味,大于其文学意味的话,那么,庄周书之文学意味,显然,要大于其哲学意味。哲学的文学表达,比哲学的理性表达,在理解上更加困难。庄周书之天道观,在《大宗师》、《天地》、《天道》和《天运》诸篇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在《天地》中,庄周论道:“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立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在这里,“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一句十分关键,庄周言明“无为”乃自然之道,乃天德。正是从这种天道观出发,庄周书中的人道观就顺应而生,“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于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在这里,“兼”字作“包含”讲,即把人道融化于天道之中,只有天道才是人道的依据,遵循天道即人道,立人道而不讲天道,则人道违天道。所以,庄周总结说:“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备,无心得而鬼神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