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敖快意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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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寒纪——一身惨绿,四境深蓝,我行方踽,一片大寒。(3)

台大同学中,有两位死去的,一位是历史系的华昌平,在历史系他班次低于我,却常来与我谈大问题。后来他无法解脱,跳海自杀了。——他是海军游泳选手出身,居然要把自己淹死,求去决心,亦云壮烈。另一位是医学院的王尚义,他在台大学医七年,但毕业之日,即是死亡之期。他得肝癌临死时,我在他身旁,美国女传教士也在旁劝他重信耶稣,他点头同意。在他生前,我是一位跟他并不“投机”的朋友,我并不喜欢他。我觉得他不成熟,多其不应多之愁、感其不必感之感。他没有定见和深度,今天信耶稣,明天拜居士,后天又躺在床上,为失落的自我而哀鸣,死前又重信耶稣。我对他的总括印象是他太浮动,甚至太好虚荣。当然他的兴趣很广,人又聪明,多才多艺,自然可交到一大堆跟他同一气质但却远不如他的浑小子们做朋友,自然也可投合一般跟他同一气质却远不如他的浑小子们,使他们成为他的“忠实读者”,这种“忠实读者”,在尚义早夭以后,再对他油然而起了一种悲剧意味,这也是他的“遗著”比他的“生前作品”较受欢迎的一个原因。王尚义去世后,我受他妹妹王尚勤之托,帮了一点忙。那次经验,使我恍然大悟“自命为尚义的好朋友们”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这票人以“尚德”自勉,其实最先失态;以“耐冬”自期,其实最早凋零。王尚义死后,这票人没有一个成才的,这也证实了一代青年中,真正出现高明光大的伟大人物是多么不容易,伟大人物是不世出的,而我恐怕是历久弥新的唯一一位。台大有史以来,从未能出现像李敖这样伟大的人物,就好像普林斯顿有史以来从未出现像费滋杰罗那样伟大人物一样。台大、普大可以人才辈出,但论伟大,却只有一人而已。1983年6月,木令耆在海外发表《王尚义与李敖——一个时代的两种表现》,文章中说王尚义和李敖他们有“脱离了母系环境,少年被移植后的失落惆怅”的处境,是真的;说“正当他们开始有些对人生认识的知悟,正当他们想迎风而飘,随着祖国历史的潮流向前迈去,他们被父母带到一个陌生的小岛,他们与祖国正动荡着的新时代隔绝了。从此他们受到拘束,身心受到压制,如同正向蓝天方向上长的幼树,忽然被放在木匣子内,既看不见天日,也无伸展之地”,也是真的。木令耆分析王尚义和李敖“一个时代的两种表现”,在李敖是“硬性人物”、王尚义是“软性人物”的主线上,也分析得很不错。不过木令耆在行文中有一个大错误,说李敖“不做伪君子,宁做真小人”等话,显然是误读了我的文章了。我在《十三年和十三月》原文中,是这样说的:

我最讨厌装模作样,如果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必须选择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种性格使我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得“一马当先”——当先去做“坏人”。最显著的一个例子是我二十岁时父亲的去世。我父亲死后,按照传统,要烧纸、诵经、拿哭丧棒弯下腰来装孝子,可是我不肯这样为“吊者大悦”去做“伪君子”,我的丧礼改革在两千人的送葬场面前挨了臭骂,可是我不在乎——我是“真小人”!

我这里明明愤世地指出:“如果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必须选择一个”的条件下要我选,我才“宁做真小人”,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做“真小人”为职志。木令耆说我“不顾自己的尊严,牺牲君子尊严,披上殉道的斗篷”等话,倒是实情。我写《论牺牲自己的名誉去奋斗》一文,就特别点破这点。多少年来,在国民党堵塞每一种管道的暴政下,大丈夫“没有正常的用武之地”,要想出头,难免要有一些世俗眼中的“花招”、个性、新闻性,但这些招数使出来,你就不可能有“正人君子”的“清望”形象了。施性忠明明是大丈夫,但他“牺牲自己的名誉去奋斗”下来,却被部分浅人以丑角、以卓别林视之,视正常为反常,这种代价,是我们志士仁人不得不付出的。木令耆说李敖“他身经百战之后,依然凛凛抖发英姿”,正因为我们有“不顾自己的尊严,牺牲君子尊严,披上殉道的斗篷”的气魄,我们才能一战再战、拆穿伪君子啊!木令耆说:“李敖的成功,是他有脱离悲剧的能力。他能转悲剧为喜,他成为一个喜剧人物,而不是小喜剧,是莎士比亚的大型喜剧人物。”“王尚义呢?他是希腊古典悲剧人物。”“这两人处在同一个时代,一个灭亡,一个出头。”是真的。王尚义的悲剧,乃在他根本就是一个“软性人物”、一个弱者。但我永远不明白,这么善良、这么有才华的青年人,为什么不把自己打造成男子汉,而要变嗓成娘娘腔,最后肝癌上身、憔悴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为什么“软性”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王尚义全错了,他在“一个时代”里,完全做错了表现。——在“一个时代”里,只该有一种表现,那就是战斗的表现、男子汉的表现、把敌人打得哇哇叫的表现。可惜王尚义不懂这些。从这些阳刚的角度看,王尚义的早夭,毋宁对他是好的,否则他活得愈久,就愈可能沦为“男琼瑶”,这样多要命!王尚义死后多年,我感而有诗如下:

又信基督又信佛,口似黄连心似婆,

自古失败在尝试,可知传法有果陀?

自信颇能道出王尚义的悲剧所在。王尚义虽然多愁善感,但笑起来,却也爽朗得很,毫无保留。不过我有一次看到他的笑中带苦。一天我们两人在杭州南路午饭,店中收音机播出新上市的歌曲《小桃红》,歌声中“叫一声小桃红……就使我想起从前”几句,回肠荡气,哀婉动听,王尚义若有所思,一再为之击节,没过几天,就传出他得了肝癌,不久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