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软禁时代,我跟小蕾不但去了日月潭,还最后去了一次荣星花园。这个花园,后来与我还有一段故事。荣星花园的继承权,本落在辜家老六即辜伟甫手中,辜伟甫比他哥哥辜振甫、弟弟辜宽敏上路得多,他感于他汉奸爸爸辜显荣一生受益于乡梓,亟思有以回馈社会,以代父亲报德,故在所属事业中,力谋发展与公益有关部分。不幸时运不济,且以不善理财,最后形成“地阔钱穷”(Land rich,cash poor)局面,对外负债达二亿三千万元,其中尤以鹿港乡亲居多。但因全部财产足以偿债而有余,故亦不改素志。不料1982年间,他的健康急速恶化,乃预立遗嘱,内容业经辜振甫签字同意在案。不期辜伟甫尸骨一寒,辜振甫就以人所难知的原因,不守承诺。债权人中,鹿港乡亲两百多人债额一亿八千万元,辜振甫先则拖延不予解决,继则宣称他弟弟的遗产不足偿债。债权人走投无路,乃由在辜伟甫事业中服务二十年的一位义人林永智出面,投诉于李敖。我建议的妙计是:由辜伟甫的生前总管周永嘉拟将其拥有的“荣星公司”百分之五的股权出让给李敖,以借用李敖的力量对抗辜振甫。这个妙计在稍后几天的一次会议中,向辜振甫提出,当辜振甫得知可恶的李敖即将介入时,“脸色苍白,呆若木鸡”,最后说了一句话:“假如周永嘉如此做的话,六爷(辜伟甫)的债务事,我从此不管了。”但在场的辜宽敏察言观色,立刻演白脸,向其五兄辜振甫表示不得不管,说让他再次地处理处理看。于是,受各阶层尊重的蔡金涂(人称“阿城哥”)登场了,辜宽敏请来蔡金涂向周永嘉疏通,最后同意将辜伟甫之债务全部解决。事后,“阿城哥”拉着周永嘉问说:“这个什么李敖,到底是谁啊!好像’老五‘(辜振甫)很怕他似的。”周永嘉答说:“李敖嘛!只是个’后生小子‘,会写一点文章,但很会骂人。”事后,林永智以金钱相谢,我退回了。1986年4月14日我回信说:“虽然你的’感谢李大哥‘的好意,我一律心领,但钱绝对不能收。《战国策》记鲁仲连的话,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我这次为辜家被害人给辜振甫压力、逼辜振甫还债,纯为’排患、释难、解纷乱‘,不涉其他。虽然送钱是你’出自诚意的略表谢意‘,但我纵’受之无愧‘,也要把钱退给你,并多谢你的好意。”“我总觉得,债务的付诸解决,你老弟锲而不舍地奔走,积功最多,辜伟甫能有你这样一位青年朋友为他料理后事以全令名,真是他的幸运。我觉得辜家债权人全体应该感谢的是你,虽然他们如今惊魂甫定,来不及感谢任何功臣了。”整个的摆平辜振甫事件,使我对义人林永智十分佩服,他具有最好的台湾人的美德传统,这样好的台湾人,我在外省人身上都看不到。
荣星花园盛时,是台北市最漂亮的一座花园,我和可爱的小情人小蕾徜徉于斯,对它一直有深情的怀念。也在那里认识了辜伟甫。没想到物非人非以后,我差点做了它百分之五的股东,经辜振甫力事抢救,方免李狼入室。我高兴我有那么大的威信去唱“空城计”,最后智胜了他。当然辜振甫心中绝不承认。他在信义社区自建大舞台,登台自演诸葛亮,他是当亮不让的,不让也没关系,做司马懿又怎样?最后的胜利又属谁呢?
在被软禁时代,我的报复,不止于“捉迷藏”,还有更狠的。1970年9月3日雷震坐牢十年期满出狱,我得知国民党新闻局调虎离山,届时请外国记者们去中部旅游,暗中放出雷震,我乃约来《纽约时报》兼《时代·生活杂志》的特派员夏皮罗(Donald H.Shapiro)和美联社的特派员普拉特(Leonard Pratt),一大早跑到新店安坑监狱,在我个人被国特“护驾”中,接雷震出狱,使国民党伪政府无法封锁这一消息。后来雷震在日记和回忆里也盛道此事。又如我被跟监快一年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奥森柏格(Michel Oksenberg)教授请我在中泰宾馆吃饭,看到我被国特“护驾”而来,极其反感。跟我密谈甚久后,他后来与卡特搭上线。卡特当总统时中国政策全部信任他,遂有提早承认中共之举。——老K使我受明害,我使老K受暗伤,山人自有道理,山人自有山人的反老K方式。你在台湾困扰我,我在海外困扰你。大家走着瞧吧!一些人不明白我的方式,他们以为我是“思想巨人,行动侏儒”,殊不知我其实是个黑天鹅,优游在水面上,表面悠闲,下面却划个不停呢!我被捕后,警备总部的办案人员就说李敖阴险、说李敖足智多谋:“他把你卖掉,带你去数钱,你都不知道呢!”——真的李敖,正如是也。
我在1971年3月19日晚上被捕,结束了十四个月的“寒武纪”。多少年来,国民党处心积虑给我李敖戴帽子,可是就是难以戴上红帽子。原因无他,我来台湾时,只有十四岁,说我是共产党,殊嫌不伦;后来虽有了红卫兵,且我的年龄虽与红卫兵相当,但究竟人在台湾,如此罪名,仍嫌荒谬。国民党这回很宽大,他们抓我,的确免了红帽子,但给我“台独”的帽子。我这根本反“台独”的人,居然戴着“台独”之帽入狱,真荒谬绝伦,我宁愿“匪谍”呢!
我被捕后五十六天,1971年5月13日,《纽约时报》登出我的照片报道如下:
台湾特务机构上个月逮捕了一位著名的年轻作家。他的日记日前已送达其美国友人的手中。
这位作家——李敖——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抓,在去年就把一些手稿,包括他的日记送出国外。这位现年三十七岁的作家,以讽刺文章闻名于世。他修理个人、团体以及种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他的日记写得轻松幽默,描述那些监视他的特务形状。他们在他被捕之前,全天候盯了他整整一年。日记里也谈到有关的情治单位,以及他一些朋友被约谈尔后逮捕的事。目前这本日记只在私下流传,但也经过编译,随时可以出版。
李敖朋友不愿意马上公开他的日记,因为怕害了他。但是如果李敖短期内不能获释,他们就会出版。
截至目前,官方还没有公布李敖的“罪名”。
官方的特务不但到处盯着他,还在他家装了窃听器。去年12月,李敖向一位来访的美国人表示,他在家里搜出过一具窃听器,并且寄给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了。
这位美国人和李敖一道吃午饭,他说有两个人跟着,一直站在餐厅外面。
另一些李敖的朋友表示,他之所以受到监视,是因为政府怕他逃出国去。他们指出,在彭明敏教授偷渡之后,对李敖的监视立即全面加强起来。
彭明敏教授,目前在密歇根大学担任讲座。1964年,他和两个学生魏廷朝、谢聪敏,因为企图散发《台湾人民自救宣言》,被军事法庭以叛乱罪名判刑。
这三位“台湾人”数年后才被蒋介石的“大陆政权”释放。
去年2月,魏廷朝和谢聪敏——两人都是李敖的朋友——再度被捕。当时就传说李敖和孟祥柯两位外省作家,恐怕也难逃一劫了。
但是,加州的一名中国留学生表示,虽然李敖有很多朋友涉及台独运动,但是他本人却不可能。“外省人不可能进入这个(台独)组织,”他说,“就像白人不可能加入黑豹党一样。”
此间学术界和中国学生之间盛传,李敖和其他知识分子都是目前政治高气压下的牺牲者。这是因为美国和中共之间紧张关系逐渐和缓,使得国民党感到前途无亮,而大起恐慌的缘故。
由于支持国民党在联合国席位的力量日渐衰微,导致国民党对任何它视为“动摇国本”的言论,都十分敏感。他们一向宣称自己是统治全中国的合法政府。
李敖被捕已引起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和中国留学生相当的关切。有些人已打算写信给国务院和国民党官员。
其中,已表达其关切的,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奥森柏格教授(Michel C.Oksenberg)和斯坦福大学的曼考尔教授(Mark Mancall)。奥森柏格教授说,他希望国民党政府不要过度反应,以镇压合法反对者而导致可能的内部不安。(郑南榕译)
这一报道,就是对国民党伪政府的最狠报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