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秘密管道”主要都是透过难友石柏苍来的,石柏苍以法院书记官坐冤狱,白天到办公室做外役,每天下班就“老鼠搬家”般地向我通风报信,并且支援物资,他的神通,广大极了。刘峰松又写“回答田中的话”一段:
日本浪人田中因涉嫌杀死情妇,被老K判极刑,但缠讼多年不得定谳。他跟我们同舍,有一天放封时,向大师说:“李先生,李先生,你看你们中国人怎么搞的,我已经更审四次了,还不能确定。”大师正色回答他:“你们日本还有四十几年没定谳的呢,这有啥稀奇!”田中无辞以对。
李敖批判老K,叫老K憎恶,但对外发言不失立场、不失国格,给老K面子,理应给他一纸“爱国”奖状。
刘峰松以“朱光军晕头转向”一段收尾:
大师出狱后,以洋洋数万言抖出黑狱内幕,观察之仔细,记载之翔实,令人叹为观止。李敖的旋风造成震撼,令朱光军头痛,令朱光军吃不了兜着走。据说有电视台、广播台及报社记者去采访、去照相,又有检察官去求证,朱光军忙着掩饰,忙着“应变”,忙得晕头转向。据后来到北监服刑的难友告诉我,朱光军的措施有:
集合孝一舍全体住客讲话,要他们自动缴出李敖(送给他们)的“家当”,如镜子、梳子、剪刀等,如不缴出,抄到必严惩。
把李敖的“三十二”房重新粉刷一新,才让记者照相;采访照相时,严令楼上不准用水,以防漏水,泄露偷工减料的真相。
把中央台的鞭子藏起来,暂时不准打人。
把百货一律暂时降价,调整到合理、见得人的价格,如毡子由五百元降为三百元。
把孝一舍主管刘台生暂调病舍,避避风头。
检察官询问古永城“绑担架”的事,古某事前已被“打点”过。
孝一舍放封时间不准交谈,以免交换情报,扩大事态……
照情理说,李敖坐牢期间,上自法务部次长,下至朱光军,都待李敖不薄,给他新被单,给他新毡子,给他保温杯,给他热水澡,给他炖排骨,大小牢头又常去拜码头,去嘘寒问暖,去效犬马之劳,大家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可是李敖一出狱翻脸不认人,抖出黑狱内幕,造成天翻地覆的大震撼。也许世人要骂李敖:“这样的家伙、这样的家伙……”,然而我们知道:李敖争的是社会公义,是是非,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小人包围、被小人灌迷汤、被小人收买的人;像这样一个不惜冲破人情藩篱、提倡社会公义的人,当今台湾有几个?能不敬为国士,为他鼓掌欢呼吗?
刘峰松的描写很有趣,最简单的结论是:为了正义,李敖是软硬都不吃的。难怪朱光军做梦也搞不清怎么会碰到这种囚犯!他送我出狱的时候,跟我拉手,双方都笑嘻嘻的呢,怎么李敖一回台北,就翻了脸了?夏光天后来告诉我,朱光军一喝了酒,就发酒疯吵着要找流氓教训李敖,我想他真被国民党伪法务部长李元簇骂惨了。我出狱当天,1982年2月10日,就发表文章攻击监狱黑暗,引起轩然大波和监狱逃亡的暴动。第一是2月27日花莲看守所喧闹事件。由二十七名人犯闹起,看守所急电警察局请求协助,警察全副武装赶到,才告平定。第二是3月8日新竹少年监狱暴动事件。一千四百七十六名人犯全体出动,监狱急调镇暴部队(三个中队)及新竹警方各分局人员弹压,才告平定,暴动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监狱设备几乎全毁。“法务部”大官人(监所司副司长王济中)公开发表谈话,说作家李敖出狱写文章,引起社会大众注目,给了少年受刑人心理上的后盾,认为闹得愈大,愈能得到社会大众的支持与同情。所以,都是李敖惹出来的云云。同时,国民党伪行政院长孙运璿在“行政院”院会里已对狱政表示疑虑,李元簇在“院会”里、“立法院”里、报章上、电视上,不断对我“点名批判”,官方为封杀我,尽量一面倒传播批判我的,而不传播我的。但官方的一些议员,为了选票及其他,却忍不住这个好题目,“立法院”中游荣茂、李志鹏等国民党议员,提出质询,党外的当然也不放过。最好玩的是国民党“立委”温士源(司法委员会召集委员),他在2月23日书面质询,反对对李敖做“迹近英雄式的报道”,“对青少年人来说,各报虽无奖励犯罪之意,亦恐有导引不当行为之可虑”……老贼之言,煞是有趣。
我这次坐牢,因有石柏苍的秘密管道,所以明着概不写信,但有一次例外。我跟胡茵梦离婚后,林清玄、陈彩銮介绍了一位漂亮的小女生武慰先做我的女秘书,她后来考取空姐,吵着要到牢里来看我,我在牢里是不见人的,但漂亮女生例外,所以武慰先要来,我自乐见。有这样一封信是透过正式写信方式寄出的:
慰先:
你前后七封信,全收到了。这是我七十一天来第一次写信,就是写给你,这种独受青睐的“殊荣”,总该使你收不到回信的难过,得到补偿了吧?
我不写信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照“羁押法”第38条“准用监狱行刑法”第62条规定,在押被告(含分监受刑人)通信对象以最近亲属及家属为限,所方发给我通信对象调查表,很宽大地告诉我所谓最近亲属及家属,如果我填上“未婚妻”就可以任我发信。我感到他们很会解释法律,中华民国大法官先生实在该向他们学习。
你说你又恢复了长发,我很兴奋,你的短发有它的美,长发一定另有一种美,为了看看你的长发,你22日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们:“那个不见人的李敖,今天同意见我,请你们把他提出来。”你若成为第一位见到我的人,这是你另一次的“殊荣”。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也是我的。我斗室独居,乏善可陈,无恶可做,只是努力看书而已。有时半夜醒来看书,夜已微凉,披上你我共有的那件褐色夹克,恍然如昨。这次“二进宫”,使我对人情冷暖有全新拷贝的了解,现在是“以牢为家”,将来真要“以家为牢”了!
代我向伯父及各位问好。
敖之 1981年10月19日夜
这封温馨的短信,是狱方唯一能检查到的李敖亲笔了,我把它收在这里,留做“二进宫”的一项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