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迅速返回店面,取出清洁液和抹布,利落地把流浪儿在橱窗上留下的污渍擦得一干二净。店面回复了明亮堂皇,一连串的场景在我眼前发生及结束,前后只有几分钟。若是没有这张照片,整个事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条流浪的小生命也永远无从证明他的存在。
只不过,每当重看这张照片,我就会深感抱歉,因为我破坏了这孩子的一场美梦。
浪漫年代的电影试片会
台北街头刚刚出现涂鸦时,多半只是简单的英文,比如“爱”“自由”“狗娘养的”等等;无论好话、坏话都与环境不搭,只会造成视觉污染。这一景让我注意之处,除了“出售时间”的喷漆,还有靠在栏杆上抽烟的小伙子、三竖一斜的条纹柱子,以及电线杆上的“南无阿弥陀佛”。所有符号凌乱无章地夹杂在一起,仿佛时辰不对,万物仍未就绪。
夏季早晨,店家还没营业,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行人,历经一夜狂欢的西门町尚未清醒,而我这忠诚的影迷正专程赶来看“实验电影”。
在那个年头,进口影片虽然不少,却是有的过于前卫而没票房,有的惊世骇俗无法通过电检,成为禁片。有一票人脑筋动得快,向片商廉价包场租映,大家吆喝着集资分摊费用,在片商的试片间放映,美其名为“电影试片会”,选个周末一天放映四部片子。
这个办法还真行得通,在长达两年期间,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还真看了不少未曾上市的好电影。一天连看四部,幸亏年轻,才有那种体力与耐性。
录像带兴起之后,试片会越来越冷清,终至停办。那真是个极其浪漫的年代,为了吸收好东西,总有人会张罗着替自己找路子,也顺便嘉惠同好。一篇好文章见报,众人会热情传阅,一场好展览、一部好电影推出,大伙儿会争相走告。
那天,我正是急急赶去试片间看一部期待已久的电影。对我而言,路口这一景就如同即将开拍的电影分镜头;闲得发慌的年轻人,出售的仿佛不只时间,还有青春与未来。
幸福不是拥有得多,
而是计较得少
又是一个不知如何打发的周末。盼了一个星期的全家同乐,仍然是在闹区里人挤人,饭吃了,不必要的东西也买了,高兴个半晌后,剩下的大半天就是累人的乏味。
男子呵欠连连,被相机定格成的狮吼,与一旁的雄狮塑像相呼应,两者之间的镜面不锈钢柱又将所有景物折射成另一场域,错综复杂的画面如同待解的谜,令人困惑。没错,这正是我在现场的强烈感受。常年往来城乡摄影的经验让我有所体悟,面对镜头的乡下人多半泰然自若,城市人却显得魂不守舍。原因很简单,乡下人身在哪儿心就在哪儿,城市人却总是心有旁骛,看着这个想着那个。
我已记不得这张照片是在哪家百货公司门口拍的,所有的商场都大同小异,爱逛街购物的市民也都差别不大。每个人对某家商场、某些产品的情有独钟,反映的只是对物的依恋,试着藉消费弥补空虚,却是越填越空,永远无法满足欲望的无底洞。
在做电视节目的头几年,我也曾迷失过。每当熬了通宵,剪接完影片,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般虚脱,接下来的一两天就会猛花钱、乱买东西,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己。幸好钱几乎全是花在美食、书籍、摄影器材以及音响、黑胶唱片上,不赌,也没去过风月场所。只是,东西实在是买过头了,直到现在,家里那一摞摞的黑胶唱片,还有不少没开过封的。
证严法师说:“幸福不是拥有得多,而是计较得少。”快乐来自于知足,想想已经拥有的一切,就会知道自己的幸福了!
鱼在空中,人在地上
一条巨大的充气鱼飘在台北中山纪念馆的广场上空,它的出现,令人猜想,是不是即将有什么活动要在广场举行。浮力极强的大鱼儿,除了地面扯线定位,还必须靠吊车拉住才不会飞走,看起来就像咬到饵钩,无法脱困。
这栋建筑是著名建筑师王大闳的作品,1972年启用后,立即成为台湾最重要的文化活动及展演场所。那天,我四处闲逛取景,看到整栋建筑已形老旧,正在整修,忆起初见它时的金碧辉煌。1974年,美国现代舞之母马莎·葛兰姆虽已是八十高龄,仍亲自率团来台演出。为了参与这等盛事,我早早就订好票,并特地向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都得加班的工作单位《汉声》杂志请假前往。没想到,累垮的我硬撑着,才看个几分钟就呼呼大睡,直到散场才惊醒,根本不晓得那赫赫有名的舞团到底舞技如何。一想到自己当时说不定还鼾声大作,我就为自己的失态、失礼脸红。
这张照片是在冬季的下午所拍,连续多日阴霾,难得放晴,邻近居民纷纷来到广场暖筋骨、驱寒气。鱼在空中,人在地上,如幻似真的情景让我在反刍往事时更感万般皆梦!
时间、空间、人与人之间
老旧建筑重新翻修的术语叫“拉皮”。东区的这家办公大楼想改成时尚精品卖场,整修期间,鹰架被巨幅广告画布包起来,洋人的脸庞也让人联想到外科整形中的拉皮。
那阵子,台北的闹区渐渐从西门町移至东区。我上班的公司、写专栏的《雄狮美术》以及台北九成的画廊全集中在这里,而我山上的住宅又刚好也在东郊。日常生活几乎都在东台北打发,差点忘了其他区域的存在,就如同台北只有这一圈了。在别区活动的市民大概也会有此错觉,人人都用自己的活动范围划地自限,仿佛非如此不能有归属感,无法踏实。
整修工程封住了整排走廊,由此经过的人似乎都岔了气,优哉游哉的逛街情绪大受影响,只顾着赶紧穿越、逃离。被倒置的巨大的半个人头下,一张张不自在的脸庞晃进晃出,好像在遭受竖眉横眼,而不是横眉竖眼地监看。从城市某个角落冒出来的所有新图像,都会让我遐想,它代表什么?所代表的东西将会和我们产生何种关系?
连三岁小孩都会用手机拍照的今日,已经愈来愈少有人去关注摄影的严肃意义与奥妙了。对我而言,相机除了捕捉时间流逝的痕迹,展现空间的秩序,主要是用来表现自己与对象的关系,陈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当一位搔鼻子的年轻女子、一位挖耳朵的中年男士入镜时,画面的暗示性突然增加。至于时间、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就让看的人自行解读吧!
背影与文身
很久没到美术馆看展览了。愈来愈多的展览都是由策展人先拟定议题,再物色一群艺术家提交对味的作品,等于是先有框架,再将项目往上套,作品的原创性反而不是重点,展览越来越失焦。对我而言,看展览是要去欣赏什么,而非猜谜,自从看了几回让人一头雾水的展览之后,就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让我最怀念的,就是以前在小画廊或是文人爱去的咖啡厅所看到的,那一幅幅未成名画家的初展作品。从那些最纯粹、未沾半点商业气息的创作中能看到理想、信念,感受到生命的温度、生活的淬炼,体会到灵魂的煎熬及升华。喔!那已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陈年旧事了。
当然啦,偶尔还是不得不走入所谓的“艺术殿堂”。举凡朋友的开幕酒会、学生的联展、自己作品的馆藏展出等等,不去没人情味儿,去了又不知道是在干吗,既无法定下心来欣赏作品,又不得不听些言不及义的社交辞令。吸引我的,倒是一般民众观赏作品的情景,他们的肢体语言和眼神,有时比作品本身还耐看,是现实人间对图像世界的观照。
在一个探讨“身体与灵魂”的国际性大展中,我感受到了现代人对自身越来越迷恋、对别人越来越不关心的倾向。一位观众漫不经心地逛过一排排作品,独独被其中的一幅画给拉住了脚步,仿佛人与画之间有股磁力相吸,让他不由自主地倾身看个仔细。此人的背影让我觉得,衣物下的裸身即是画中的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