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漂泊者
天刚亮,流浪汉仍在梦乡。他是从何处漂泊至此的呢?我想起了台湾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位奇才——黄华成。他用不同笔名写过小说、剧本,也拍过实验电影,为许多书籍设计过精彩的封面,但各领域都涉足不久,未普遍为人所知。
1965年,他和友人创办了《剧场季刊》,文章标题用级数不一、字体不同的铅字随兴颠倒排版,视觉意象令人惊艳。杂志虽只办了九期,极具创意的风格依旧让识者津津乐道。来年,他创立了只有自己一个成员的“大台北画派”,玩世不恭地发表了“不可悲壮,或,装作悲壮”“艺术是会腐朽的,而且立即腐朽。新的总比旧的好”“尿急时,可面墙行之”等八十一条宣言,展出的作品之前卫,堪称华人世界的观念艺术先行者。
在他兼差帮《汉声》杂志做广告版面设计时,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之后近二十年他毫无任何消息,仿佛从人间蒸发。1996年初,我收到“大台北画派”三十周年茶会请帖,依时赴约,才明白那也是黄华成的生前告别式。
肺癌末期的他瘦成了皮包骨,坐在挂有点滴的轮椅上,鼻孔插着管子,一大筒氧气立在身边,救护车则在外面待命。场面隆重又热络,多年不见的朋友相聚一堂,让残烛将尽的他开怀不已,整个人有着回光返照的神采:“大家都知道我坏事做尽,可是医师说,我身体里的血液就像婴儿一样纯洁!”
流浪汉露宿的西门町圆环,正是当年黄华成的作品展览所在。如今,圆环早已拆除,成了地铁站出口。不知这位上世纪的漂泊者,魂魄是否找着了依附?
运动与参禅
拍这张照片时我三十八岁,体力正壮,事业正忙,分分秒秒都专注于创作,所有热情全使在脑力激荡及口腹之欲的满足,一点也不能体会运动的乐趣与重要,还以为那是上了年纪的人在打发时间。如今年入花甲,也处于当年不能理解的人生阶段了。
如今我总是日日天未亮就起床,有时等咖啡喝完才知道看错时间,整整早起了一个小时。得与失全是心念,青春年少时,肯定会认为亏了宝贵的好眠,可现在却高兴多了六十分钟可利用,扫地、写稿或运动都好。
我是在戒烟之后迅速发胖,才开始藉运动减肥的。为了持之以恒不间断,还特地从山上搬到市中心的一座室内游泳池附近;晨泳七年后,因迁居依山面水的碧潭桥旁而改为爬山。家门口的新店溪被整理得美轮美奂后,我便热衷于快走了,溪畔生气勃勃的一草一木一石无不蕴含着天机。
长年健身,令我体会到付出越多,拥有更足。力气不使出来,身体就会羸弱;吝于付出关怀,心灵就会枯萎。这个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却不是个个都做得到,其间的差别就在于有无将例行之事视为修行,是否有一日不做功课便会懈怠的警觉。
在拍摄这位晨间运动的市民时,我只注意他的肢体动作及广场空间的呼应。现在重看照片,便能明白,双腿撑开是在拉筋,双手叉腰、身体后仰是在舒颈练肩,而把身躯完全敞开,则是与天地之气共吐纳。运动也是参禅啊!
一切只是空间的片断
习以为常的事物往往叫人视而不见,这幕景象就是个好例子。它就在我的办公室对街,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它是张好照片。
重庆南路是台北建成的最早街道之一,清朝时称为府前街,繁华一时,有“小上海”之称;日治时代改名本町。1911年的大水灾将原先的泥砖建筑冲毁,留学欧洲的日籍建筑师负责规划重建,遂成台湾最早的仿巴洛克风格街市。可惜,目前除了土地银行及台湾博物馆被列为古迹保护之外,没有任何老建筑留存下来。
1949年,随国民党政府来台湾的大陆出版社纷纷在这条路上复业,最旺时,短短三百公尺内就有一百多家书店、两百多处书摊。后来民间出版社日渐壮大,复合式经营的新书店,如诚品、金石堂等都设在东区,吸走了不少人潮。重庆南路的书香因而淡去,换来的是浓浓的快餐味儿及咖啡香。
我的出版社设在“重南大楼”,它是这条路上第一栋有电梯的写字楼,在我进驻时已老态毕露。在那儿工作的几年间,周遭三四层楼整排老屋就在我的眼前一间间拆掉重建。现在回想起来方才惊觉,四处猎影的我竟很少替这条书街留下见证。那天,我只是心血来潮,将相机换上高倍率的长镜头远眺,不经意瞄到近景时,被放大的视野触动了。
这家刚盖好的银行,气密窗是单向透视玻璃,反射度极佳,把行人穿越十字路口的场景映成一格格镜像。平凡至极的日常景象被分割成零碎的一片片,如同向我发出信息:一切都只是空间的片断,存在只是暂时。
被抹掉的岁月痕迹
在城市迷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路线,久而久之就画成了一幅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密花园地图。我喜欢在老小区的小巷弄穿走,甚至故意绕道远行,以便多感受一下古味的余温,在求新求快的城市生活中,能够守旧、放慢步调,还真是难得的福分。
那阵子,我特别喜欢观赏东区的几堵墙。冬阳斜照,光秃秃的水泥墙面映出路树与行人的晃动影子,像煞皮偶戏的布幕。时分不对,影子打不上墙,也另有情调。数百公尺长的人行道上没有店家,过路人不会因五花八门的商品分神,动中入定的情景十分耐人寻味。摄影给我最大的收获正是藉观看品味人情,若不拍照,很多人和事肯定都会被我粗心略过。
那天,我从民生东路的老军区一路漫步到复兴南路的老烟厂,老远就被攀满墙面、落光叶子的爬山虎所吸引。走近一看,密密麻麻的藤枝宛如神经脉络,使整个屋子看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带着灵气。两位行人悠然入镜,令我反射性地举起相机构图,只觉他们的神色一似入定,一似梦游。
重返此处已是二十五年后。那天我专程去参观世界设计大展,一切都认不出来了。军区早建成别墅聚落,烟厂已成时下最热门的文创园区,秘密花园里的两堵长墙也荡然无存。老台北的一些岁月痕迹就这样被粗心地抹掉了。事事物物都变得很不确定的21世纪,人们想要定心求静,真是越来越难了。
比例错觉
这举球人儿其实是一只小台灯,在镜头的夸张效果下如同立地雕像般硕大,窗外行人看起来反倒像是小摆饰。我从位于二楼的一家文具行往外取景,楼下是书店,楼上是照相打字排版行,隔壁的五层透天厝则是台湾最大的彩色冲印公司附设艺廊,一年365天都有摄影展,是提供给新秀初显身手的平台,对台湾摄影风气之推广有不小作用。
连续十五年,我都把学生作业加以组织,举办联展。前四次是我个人工作室的学员,其余的十一次是台北艺术大学的学生。直至1999年的“九·二一”地震之后,我忙于慈济基金会援建灾区五十所学校的重建记录工作,才把年年例行的联展活动中断。现在想想还真觉可惜,因为展览既是教学成果的呈现,也能带动学生的学习热情。
展览的所有文宣、请柬、海报等文字都需照相打字排版。为了省钱,我们都把所有大小字体打成密密的一整张,一行行甚至一字字地剪剪贴贴,拼成定稿,再制版印刷。在那十五年间,我常在这家艺廊、文具店和打字行上上下下穿梭,耗在这一区的时间不少。
那天,我又在文具行买纸、笔、美工刀,一时忽有所感:这些跑腿买杂物、送稿打字、取稿剪贴、印刷厂督印、展场布置等都是学生们该做的事,怎么我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地全揽了下来!在下楼梯的转角处看见这幅比例错觉的景象,我不禁失笑:自己虽然年纪比较大,心却比学生们年轻咧!
破窗户与落汤鸡
日正当中,我从公司出门赴午餐约会。地点不很远,但也不近,拦出租车还得跨街,不如用走的。走了没多久,一辆公交车就在眼前靠站,破裂的窗玻璃引起了我的注意,也勾起了我初到台北工作时,对公交车的种种回忆。
那时的公交车大多超龄使用,车体老态龙钟、状况百出,油门一踩,排气管便喷出浓浓黑烟。再加上避震系统差,路面不平,真是颠簸不堪。此外,车班少、路线远,往往一等就是半个钟头以上。好不容易盼来了,又是客满到阖不了门,挤上去的乘客就像罐头沙丁鱼,全都压成一坨了。
狭长的座位设在车窗边,乘客们一字排开,面对面地坐着,中间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人多时,坐者的脸会贴在立者的胸前;人少时,两排乘客隔着空空的中间面面相觑;紧急刹车时,人人便如骨牌般往同个方向倒。然而,我个人对公交车最深的印象却不是在车内,而是在车外。
高中一毕业我就进入《幼狮文艺》当编辑,头一个月的薪水迟发,只好将车资省下来买卤肉饭,靠着两条腿上下班。起初几天还觉得挺浪漫,一个礼拜过后便吃不消了,决定少吃一餐也得搭公交车。
那天阴雨绵绵,气候也开始转凉了,我用晚餐钱在票亭买了票,苦苦盼到了要搭的那号公交车,谁知司机不但没停车,还从我身边的水洼急驶而过,溅了我一身脏水。年轻的我虽成了落汤鸡,满腔的理想与热情却没被浇熄,台北文化圈日后也就多了一个我。
生命的强度
能在枝干怒张的树木上躺得如此稳当,真让人称奇。年轻人头枕着外套,背脊贴着树身的弧度,左脚踩在主干上,右腿悬空挂在另一枝上,双手抱肚,神情安然。这个姿势需要巧妙的平衡,身子的每一寸都得和树形相应。树长在池塘边,一般游客到此不是喂鱼就是拍照留念,还不曾见过有人这么大喇喇地就睡着了,也不怕翻落池中。
有十多年间,我天天路过此处,一早一晚都从停车场穿过园区,再到对街的办公室。午休时刻,没打盹习惯的我也多半在园内溜达,随兴东张西望,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意外。好照片多半是碰来的,而非自己有多高明,只是没漏掉画面而已。我对这个公园特别有感情,最失意的那阵子多半在此消磨时间;事业最忙、压力最大的那些年头也能在此找到排遣。当然,收获最大的就是碰上不少好镜头。
看他的制服是个高中生,那天非假日,所以肯定是逃学。逃学生多好呼朋引伴、四处惹事,他选择在此独眠,想来也是属于自信满满、我行我素,自觉但凭一己之力就能存活得好好的那一型。换句话说,就跟十七八岁时的我差不多。
被我碰到,也算是有缘。我把树形尽量框入构图,心中想着约翰·罗斯金的那句名言:“使一棵植物各部分互相合作的力量就叫生命。生命的强度依赖着互助的强度,互助一停止,所谓的毁灭即开始。”
但愿世人都能懂得这个道理。
靠左或靠右
从山上迁居市区后,我就不开车了,算算已近十五年。之前可是当了十五年的车奴,流逝的光阴正好等于儿子的岁数。三十年前,正是因为庆贺初为人父,才让我买了第一辆车。那时在台北开车十分畅快,到处都好停车,汽油也还便宜,拥有自用车的好处多于麻烦。可是,随着车辆急速增多、地铁工程开挖,交通步入黑暗期后,开车的舒适便利就被抵消了。
为了改善交通,市内主要干道的十字路口全都改为禁止左转。号志架设的施工队伍效率超高,平台小货车往路当中一停,工人不必下车就能竖起梯子,将大铝牌扛上去锁紧。路中间是分隔岛,工人得倾斜身子才能干活,姿势与号志的位置巧合,形成了这幅具象征意义的图景。对惯常在此左转的我而言,这个人正在扭转的仿佛是我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已行至十字路口,本欲左转的我赶紧刹车,且不忘迅速下车拍了照片再倒车右拐;今后再左拐就是违规了。
那阵子,我在车上最常放的卡带便是李奥纳·柯恩的歌。这位诗人、名歌手所创作的诗与歌解放了无数受困的灵魂,他还当过五年和尚。他在修行时期讲过的一段话,很能发人深思,“我们生活在极混乱的时刻,文学或音乐都无法表现此危机的深度。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着《圣经》提到的毁灭性洪水,人人都想自救……我们勉强沉浮在这巨大而肿胀的河流中,彼此擦肩而过,最终淹没了所有的观点与家当。情况已经如此了,大家还在坚持靠左或靠右。坦白说,在我看来,他们全疯了!”
欲念一触即发
那天台风渐近,风雨欲来,天象使日常街景显得特别诡异。这一带,目前是台北东区的商办中心,但在当年,除了两排矮屋和几家汽车修理行之外,路旁尽是菜园。一家小店的柱子上贴了极为煽情的海报,走近一看,才知卖的是火花塞。引擎一点就燃,欲念一触即发。
我结婚时的成家之处就在附近。那是一位朋友初创出版社的所在,一开始就出了几本畅销书,成为台湾出版界的传奇。大发利市后,他的公司搬到好地段,我也省了觅屋之烦,成为那间老公寓的房客。
结婚宴客时,太太的礼服是租的,我的西装是同事先生借的。同事家汰换不要的弹簧床垫,就地一铺便是卧房;平价沙发和餐桌椅则是体贴的主管好心先垫钱让我添置的。尽管我和太太的薪资都不高,我却标了会,买下最贵、最好的进口放大机,在楼梯角的小空间建立了我的第一套暗房。收入虽只够开销,生活与摄影创作却是其乐融融。
那位日后被媒体封为“出版界小巨人”的朋友偶尔会来找我,却总不肯上屋里小坐,只是在楼下按了门铃,便和女友待在新购的奔驰轿车上等候。轻易得来的成功,使他一心向物欲靠拢;让他请了几回昂贵大餐之后,我才明白,他不是惜情,而是要人听他吹牛。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硬是不让他埋单,咬紧牙以半个月的薪水付了饭钱。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来按门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