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妈始终没有要被葬进“抚娘娘”坟的迹向,我觉得我爸对她好像有点惧怕。
这个百年奇迹的发生,似乎没能让他欣喜有个婆娘陪自己在这妖孽之地携手到老,而是终日阴郁目露畏惧,跟其他村人并无区别,想是在不断琢磨我妈到底用什么手段破解了抚娘村的恶咒。不过他终究只是个胆小木讷的老山农,支撑家庭是他唯一可奋斗的目标,竟然还愿意挤出些微薄收入供我一个山里的女娃去读书。
我想,毕竟我们娘俩是他仅有的亲人和“家产”。要知道在抚娘村,他是唯一家室齐全到令其他村人望尘莫及的男人。
这大概也是我妈始终没有逃走的原因吧,她经常独自上山砍柴或下山买卖,明明有太多次机会可以跳上外地来收购山货的卡车一去不复返。我爸并不像其他买到老婆的抚娘村民,总是防备着自己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只是常在背后神情复杂地目送我妈离家劳作,却从来没有见他去限制过她的自由。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愿意让我妈找到机会逃走的,毕竟她让他感到了惊恐和茫然,用懦弱的脊梁艰难地承受着村人明目张胆的指指戳戳。
不过从记事起,他俩始终像对正常结合的山村夫妇,既不恩爱也不见散伙,共同扶持着枯燥的生活,一辈子也许就这么着了。
所以,父母双全并被他们疼爱着的童年应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但这种平淡中穿~插零星诡事的抚娘村生活,只持续到初中毕业。
十五岁的我风吹草长青葱渐蜕,并出人意料地考上镇外的一所重点高中。学校在一个需要翻出三座大山,还要乘半天的中巴才能到达的繁华地级市里。
这是我玩了命努力的结果,也是当时唯一能考到最远的学校。
然而,作为抚娘村近百年来唯一考出村的女娃,我不得不面对抚娘村民们令人费解的焦躁难安,他们经常三五一聚地在我家院门外指指点点,就像许久前对待我妈的不亡。幸好我对此并无压力,除了一张鬼神皆亲的嘴,我在精神上对抚娘村人怀着极其疏离的淡漠,包括对那不合常理的、跟书本上的唯物主义完全相悖的神秘诡咒。
学校离家太远而需要住宿,我的心因此完全沉迷于如何适应山外世界的绚丽多姿中,那些时髦多金谈吐洋气的高中同学让我既自卑又向往,假期回抚娘村就变成一种不情不愿的义务。
而我快速的发育和疾蹿的个头,也常常让父母有些措手不及。
从高二的寒假开始,我妈匆忙地准备起我的嫁妆,她那狭小的纺织间里堆满丝线和五色的布料,用来制作样式古老的绣花扎底鞋,或盘花复杂的红绸婚裙披肩等等。其实嫁人这事对一个十几岁的有志少女来说,似还距离一个世纪般的遥远。不过出生在抚娘村的女娃在月事之后大多会被送出村去,想来我也不会例外。但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穿着那身式样陈旧的红绸婚裙,被迫将一生禁锢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
幸运的是,我在性征方面的发育莫名迟缓,胸~部只隆~起两坨粉~白的小包,跟一米六的个头难以匹配。但我妈还是执着地在灯下,用一台咯吱咯吱响作响的老式缝纫机剪剪缝缝,坚持不懈地在布料上描绣那些繁琐的花纹。
她经常眼瞳空洞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并满面悒郁。
作为抚娘村的女人,我似乎注定嫁离才能平安,这个认知或许让她有些伤感。
而我一直在猜我妈是哪里来的,不过从来没有张口问过,她不会说更不曾见过其执笔,当然也不能指望她在地图上点个明白。
在我家里,她被拐来这事在被刻意地忽略。数年前有警察押着两个人贩子挨家挨户的敲门巡查。他们技巧性地问我妈是否被拐,在我爸慌乱的神情中,我妈始终摇头,自然得好像这确是事实。
那些警察在抚娘村注定是一无所获的。他们敏感地发现村中没有其他成年女性,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及男人。顾村长给警察的解释是村里的妇女都翻山去了外镇,起码要过三四天才能回来。过两天是镇集日,山农的婆娘们通常会扛着家里大半年的收成去买卖,留下男人继续农作和照顾小孩,这是附近很多山镇的习俗。
于是警察们只能开着车又走了,毕竟抚娘村也就那几十户人家,而人贩子们坚决不承认拐卖过女人到这里。
那天心惶不安的人不只有我爸,我也极度害怕我妈突然跟警察走了,回到她不知名的家乡去,彻底抛弃了这个家。而我妈却像啥事也没发生,跟往常一样煮饭洗衣,还去山上摘了篓葚子给我当零食。
大概也是自那天后,我爸对我妈才真正地放下了戒备。
但我妈到底是哪里人,我依旧无比好奇,成了一桩快憋成病的心事。
青春期来临之后,我变得敏感脆弱,整天臆想回家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娘,而自己根本无从寻起。于是就动起点幼稚的心眼,常常假装在她面前温习地理书,把全国所有的行政区名及自然地名一个个地念给她听,想从那张长年缺乏表情的脸上觉察出些什么。
这个计划笨拙而费劲,我妈通常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绣花活上,并不怎么用心地在听我念叨那些拗口的名词,而全国的地名实在太多,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在念了两百零九个地名,我绝望得要放弃时,终于看到她微微地抬头,眼中闪出一丝微弱的光彩,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
那个地方叫“青罗梭”,一个极其偏僻的南方边陲小镇,是个再难的考试都不会拿来验证学生水平的地名,没著名山川也没特殊矿产,想必也很穷,就像这个抚娘村。我暗暗记下它却不打算跟我爸说,可能觉得他不会在乎,或者说他根本不想知道,再或者在我对未来的计划里,这点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进入高中后的我,用现在时髦的词来形容,就是有点中二。极度自信自己规划中的未来有充足无忧的金钱,能带上我妈回到她的老家,当然也会捎上我爸。全家人去那个叫“青罗梭”的地方游玩上一回,之后再找个大都市譬如北上广那样的安定下来,过起梦想中城里人的体面生活。
我是村里唯一能考上市级高中的孩子,是顾村长特地到家里送过红封的中考状元女,这点成绩足以我沾沾自喜,以为所有事尽在掌控,包括一去不回地远离抚娘村和它阴郁的村人们。
抚娘村的男人们大多是常年抱不上女人的老光棍,自从我的身体因发育而变得妖~娆,那些阴暗的窥视里多了一些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猥琐指向。这让我更加坚定实现心中所愿,几乎把全部精力花费在考大学这个目标上,逐渐对抚娘村发生的一些神秘变化失去最基本的感应。
是的,自作聪明的我从来没有探究过一些粗浅的疑点,譬如那些出村的女人和男人们为什么从不曾回来过。
我自以为抚娘村的秘密,其实从来不是自小看到和听到的那些,甚至也不是爸妈不想让我看到和听的种种,更甚至连爸妈都不是我所认为的他们。
十六岁生日之前的所有生活,其实是某个被保护过头的女孩自以为是的幻相,而这些幻相如期迸裂,在我面前显露出妖异的真实……
我出生在阴历七月中,生日之时一般正在家里度暑期。
抚娘村的夏天通常酷热难挡,空气里蒸腾翻涌着湿泥被烤出的腐味,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似香非香,甜腻中掺污晦的腥气。
如果一定要从我这个抚娘村的“例外”身上找出些与众不同,就不得不提到我的鼻子。
自从十岁那年去过一次“抚娘娘”坟地后,我逐渐注意到自己嗅觉的异常,以至和顾宝石他们有过太多次“明明就有,你们为什么闻不到”的无聊嘴架后,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幻嗅”这个自己臆造出来的毛病。
简言而之,我经常能闻到一些别人无法觉察的气味,却又无法验证它们的真实存在或源自哪里。我不敢在高中同学面前暴露出一丁点的灵敏,怕被嘲笑为狗。幸好新学校里充盈清新蓬勃的如被阳光普晒过的暖香,基本没有捕捉到过任何让我不适的异味。
只是回到抚娘村后,它独特的环境和氛围让我的嗅觉常常失控。
对,我称之为“失控”。第一次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这两个字时,我立即把它们赋予给自己的鼻子,它不受我身体神经的控制,自个儿高冷地施放着令人困惑的技能,不给予任何的解说。
十六岁生日那天,比往常更为的湿热沉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微粒,杂乱无章地在鼻腔内撞来撞去,忽臭忽香忽浓忽淡,让我倒足胃口,连一年才得一次的菌菇鸡汤面也变得难以下咽。
我~草草地嘬了几口面后,就着冰凉的井水冲了一个囫囵澡,套上棉裙伴着远处闷闷的雷声,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朦胧间听到我妈在她的纺织屋内,依旧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在缝着什么,铁针穿梭在布料上吱吱地响,让我莫名地想起很久前被顾宝石烫死的那些老鼠,一股脑尖锐的惨叫,被烧烤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焦苦的油腻异香。
我记得它们异常的油头肥耳,是从“抚娘娘”坟边上的乱石洞里掏出来的。顾宝石坚持认为它们因吃死人肉才变得如此肥硕,所以他在烧烤它们时,我一直怀疑自己闻到的焦苦油香,是否为人肉的味道。
这个想法曾让我好几个月咽不下任何荤食,发育的缓慢可能就受此影响。
一只黑白斑纹的天牛拖着一根细白棉线,莽撞地飞跌进了半开的窗,就在我将要睡过去之时。它撞在玻璃上,发出一记不小的“叭嗒”声。
不用看也能想像得出,顾宝石此时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我家院前的枣树下,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人碰面的信号约定得如此复杂-一将一只还活着的斑点天牛系上白棉线,然后用力扔进我卧室的窗口。
天牛从窗台又跌到青石砖地面上,缓慢爬几步后,振翅在屋里飞了两圈,又被那根白棉线拽回了顾宝石的手心里。他瘦如麻杆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吃力在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顾宝石比我小了整整五岁,连发育都还没有全面开始,因此他不曾像抚娘村的老光棍们,会怀着龌龊的念头来接近我。他或许只是固执地把我当作睁眼起即得到的一位不甚靠谱的干姐。
自从我去住校后,瘦小羸弱的他因失去了我的庇护而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受到不少冷落,但他的早熟和圆滑遗传自他德高望重的村长父亲,想必能帮他巧妙地避开不少的欺凌。
我懒洋洋地踱出家门,还没有来得及反手掩好,他一如往常像只急躁的猴子,嗖地蹿至跟前,喜形于色地捧出怀里护着的物什--一样绝对不能当生日礼物的东西。
一只陶瓷骨灰罐,月光下显得莹白滑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