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诡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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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3). 抚娘村

这东西出现在一个抚娘村男娃手里,透着匪夷所思的妖诡。

在我的记忆里,抚娘村从来没有谁家实施过火葬。虽然十多年前就有几个镇上管民生的公务员过来刷了好几面墙的红漆标语,到位地宣传了火葬的各种好处,譬如环保义务保护良田再譬如福泽子孙势在必行等等,还许诺山民去火化会有丧葬费的补贴。然而这样不痛不痒的招式绝不可能撼动以入土为归宿的抚娘村人。何况对他们来说,尸体能否安静地腐烂在抚娘村的湿泥里,有着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幽深用意。

所以我瞪着这只描有细致青花的白瓷罐儿,不由懵住,脑筋有点拐不过弯来。

实话说,我对骨灰罐有印象还有赖于上高中后的一次清明扫墓活动。市烈士墓和一座民用商业墓区仅隔一条狭小的人行道,当我们列队等着进烈士墓时,不断与送葬的人群擦肩而过。那些队伍里总有个披麻戴孝的家眷,双手捧着只精致的木盒或圆罐儿,哭哭啼啼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为了考大学,我埋头啃书几乎不谙世事,所以张口就问身旁的同学那是啥玩艺儿。他瞄了我几眼,然后温和地回答那是装骨灰的。他的目光带着甚浓的优越感,同班的都知道我来自一个遥远封闭的贫苦山村,能来到他们中间只是因为逆天的中考分数。除此之外,土气的穿着和对文明社会常识的无知构成一种显而易见的示弱,使我的另类得到大多数人宽和的包容,但他们对我具体来自哪里却漠不关心。

得到答案后,我久久震撼在人死后,原来能被装进这么小一个容器的新世界大门中。

然而,在抚娘村人手里见到这样的陶罐,就像看到一肮脏流脓的乞丐身上套了一条最时新的牛仔裤,我的震惊里掺一股抑制不住的厌恶,并竭力默劝自己那只是个普通的罐子,顾宝石有时会把自家装调料或者腌酱菜的器皿带出门玩耍,他以前就不只一次地干过这样的蠢事。

“给、给你的,姐拿、拿着!”顾宝石一如往常歪着嘴傻笑,口水在嘴角边兴奋地蜒爬。他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高高举向我的脸。

我退后几步直至脚跟抵门,全身的鸡皮疙瘩疯似地钻出皮外。

顾宝石没有理会我突兀的逃避,依旧激动地摇晃那只罐子。

“姐,你看漂、漂亮不?还、还有你的像……真、真是你的,它是你的!”

也是在这一霎,我百分百地确定那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骨灰罐,因为在罐身上缠来绕去的青花纹唯独在中间勾画出一块方正的空白,正贴着一张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脸如此熟悉,令我刹那骇懵了神智。初中毕业时,我特地跟我爸翻山去镇上的照相馆印制了五张两寸证件照,交给学校两张后,其余全部给他保管着。而现在它们中的一张,正被端正地贴在这个罐子上。

我瞪着眼,感觉自己茫然地张了嘴,又害怕地闭上了,刚闭上又徒然地张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疯涌的疑惑给噎住了。

顾宝石显然不太满意自己的兴奋未能感染到我,硬是要把手里的东西塞过来。

手指沾到的罐体阴冷坚硬,我忍不住用力地将它甩开,罐子跌落却没碎,只是艰难地顺着湿泞的泥地滚了两圈后,安静地搁住了。

顾宝石傻愣了一下,立即畏缩起身体蹲在地上,惊恐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可能以为我接下来会打他。

把那股道不明原因的厌恶发泄完了后,我终于冷静。顾宝石只是个出生在抚娘村的小土蛋,从来没有出过比镇集更远的门,根本不可能知晓自己手里到底拿着的是什么玩艺儿,他此时眼里真真切切充满着对我这番怒气的困惑。

我在满腔无从消散的震惊中绞尽脑汁,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缓解眼前的尴尬。而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启,我爸沧桑的老脸背着屋内的灯光,缓慢地伸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的望着我和顾宝石,跟平时一样等着对夜半嚣闹的解释。

“爸,没啥事哪,和石头玩儿呢。”我慌张地抓过牵着天牛的棉线,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侧身挡住他能看到那只骨灰罐的视线范围。

“石头抓给我玩这个,你看你看。”

“太晚啦不要闹,丫头……将石头送回去,村长要急的,他就只有这么个娃……”我爸把头缩回门里去了,一边啰里八嗦地嚅嗫。

静听脚步声隐没入层内,我长吁了口气,心脏莫名地扑腾。

我有一个顽固到不可告人的成见,以至对抚娘村的任何男人都怀着无法解释的戒备,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爸。

顾宝石安静地蹲着,用他超乎年龄的世故和滴溜溜的小眼在揣摩我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捞起地上的骨灰罐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拎着他的衣领一路拽出院门。

我们漫无目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抚娘村阴森的夜幕下奔走。

午后下过场疾雨,泥地湿得让鞋子直打溜。顾宝石被紧攥的衣领勒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边蹬腿跟着瞎跑,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呜咽。

等到我终于放开他时,两人已经驻步在抚娘村后的河堤上,周身围绕着成群嗡嗡乱撞的蚊蝻。堤旁,一条被长至膝盖的茅草合围的煤渣泥路,幽深笔直地通向“抚娘娘”坟的乱石岗。

抚娘村的夏夜有着非常吵闹的昆虫合奏,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虫子纠集在潮~湿温热的植被丛里,夜复一夜地能叫到秋至。

我警惕地环视一圈后,从顾宝石怀里拔~出那只罐子,借着月光细细打量。除了令我极度不适的照片外,罐身上并没有什么其他噱头值得被再三的追究。一定要说出啥,那就是一股道不清的甜腻腥味幽幽地飘出,接连不断地、有生命似的在鼻腔内轻轻~撩拨。

但我不确定这气味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可笑的“幻嗅”毛病又不合时宜的发作。这气味还带着熟悉感,能和记忆的某处相重叠,却又怎么也细想不出个所以然。

“石头,它从哪里来的?”我唤着顾宝石的小名,蹲下~身尽量把语气放柔,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晃了晃。

顾宝石抿着嘴,他常年眯成一条缝的眼跟随一只飘过头顶的萤火虫转悠了好几圈,才兜回到我的脸上,嘴里不情愿地憋出几声哼唧。

“祠堂、祠堂的木牌子后……”

在这样烦闷燥热的夏夜,我的背脊沁出冷汗,被夜风一吹细针扎般的难受。沉默半晌后我站起身,又惦了惦手里的罐子,轻飘飘的,它当然是空着的,或者正等着装下某个人。

那个人,显然正是我。

我拎着骨灰罐,转身扔下顾宝石,顺着那条狭窄的泥路,趿着湿透的鞋缓慢地向前走。尖锐的茅草叶边摩擦着半裸的脚跟,定是在皮肤上划了一道道浅显的血口,又痛又痒。走了好一会儿,我才茫然地止住了脚步,不远处黑压压的重重叠叠,嶙峋的乱石堆在路旁,其间飘舞着无数黄绿色的光点,搞不清它们是否只是些萤火虫,还是传说中的鬼火。

前方已经显露出重重坟头,而半夜三更绝对不是去游览那里的好时机。

夜风的吹拂下,脑袋却越来越热,像装了锅被煮沸的粥,混乱地冒着各种念头的气泡。

有个幽冷的声音在一连串气泡的破裂中,平静地随着热气升腾——或许他们正等着把你装上,埋到前头的坟坑里去,说不定连碑都已刻好。

我回过头顺着顾宝石追过来的脚步,调换了方向。

“我现在就要去祠堂!”我对不知所措的顾宝石大吼大叫,“石头,你一定要带我进去!”

“你******别跑!”

“跑什么跑,不带我去就把你进祠堂偷供品的事跟你爸讲!”

栖在树顶的夜鸦被我一路上彻斯底里的吼叫纷纷惊起,它们呱呱呱地直冲向天际,闹腾后留下一片死寂,虫鸣顿失。只剩下风拉扯着四周的树,哗啦哗啦,似在对我的决定进行着某项预判。

我大口喘着气瞪眼看向天,汗流浃背,有股奇异的勇气游走在血液里,烧得心口一阵阵的疼痛,又一阵阵的酸涩。而顾宝石还在朝他家的方向拼了小命的蹿逃,鞋都跑掉了也没有停顿下一小步,昭显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的决心。

跟所有守旧之地一样,抚娘村也保存着一块用以举行传统仪式的古老场地,那就是祠堂。它座落在顾宝石家大院的后面,临河靠山占地起码有五六亩。丁字型的楼群被儿臂粗的毛竹所搭建的篱笆墙围得严严实实。守住铜钉高门是两尊雕工粗犷原始的古代武者石像,分别手持一件奇形怪状的索状武器。从那简单到抽象化的线条和狰狞到失去特征的面目上,无处辨别它们是出自什么朝代或典故的神灵。

但在抚娘村人眼里,它们似乎有着具有极高的威严,代表着某种不可亵渎的信仰。

在每年一个特殊日子的夜里,抚娘村的所有成年男人会像等着洗礼的游魂,列着队慢吞吞地踏过石像的守护进入祠堂,然后闭门不出三天三夜,其间伴着浓重的香烛气和悠长的诵经声,在祠堂的建筑群上空持续地飘荡。

按着古老的传统,抚娘村的祠堂不允许女人和孩子踏足,平时也有人日夜看守,据说堂内还拴着用生血喂大的狼狗,所以它是我在抚娘村唯一从未涉足过的禁地。关于它的零零碎碎全经顾宝石那张不利索的嘴巴颠三倒四地转述,他能自由出入的权力全凭他爸的身份不但是村长,而且还是祠堂的看守者。

顾宝石曾凭着他这点特殊游历,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威风过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其他男孩渐渐成年而失去优势。只剩下我无论成不成年,都不会有踏足的权力。这点本来在我心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我对其他抚娘村的怪异规则一样,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不屑。

但今晚这个从祠堂里被带出来的骨灰罐似乎在告诉我,无论自己对抚娘村如何的疏离和轻蔑,却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悄悄算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