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顾宝石家的院门前堵住了他,把人从墙头上拖了下来。
“不,不要,我怕,我怕的,姐、姐!”再次被我拎紧衣领时,他像只被捏在手心里的嗑头虫,把头晃得要断似的。
“我不不、不能放你进那里,会被我爸杀了、杀了的,真的会杀了的!”
他抖嗦着反复强调“杀了的”的严重性,但我觉得那事不可能。自从顾宝石他妈死了后,村长再也没有从外头买过女人,顾宝石是他唯一的孩子,还是个男的。和所有的落后穷村一样,抚娘村同样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我相信如果自家没有男娃的话,抚娘村的男人会持续不断地从外头买进女人,直至产下一个男娃,或没钱再买到女人为止。
然冥冥之中,他们似被赠予了一种承担恶咒后的抚慰,大多数的抚娘村人第一胎都能如愿得到一个男孩,否则“抚娘娘”坟地的规模早就翻了几倍。
而我只是因我妈不死所创造的奇迹,因此大可困惑一下我爸为什么没有让我妈继续生育,直至产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这其中缘由我拒绝去细想,在一厢情愿的年轻意识里,爸妈和我一样,跟普通的抚娘村人有着格格不入的区别。
会被杀掉的,会被杀的。
顾宝石总是像只坏了磁头的复读机,没完没了地强调着他认为重要的信息,逼迫着我只得将手松开。其实欺吓他的事我久已放弃,这次我只想搞清楚他是怎么拿到罐子的。这点顾宝石根本没打算隐瞒,他对我温和下来的态度表示了力所能及的讨好,巨细靡遗地描述了一遍罐子的来历。
过程其实极为简单,抚娘村男人们一年一次的聚会即将到来,这几天有人不断把大批食物担进祠堂,为那闭门不出的三天和祭祀活动作准备。顾宝石看着眼馋,乘他爸不注意偷溜进去想顺些吃的。但他没有如愿找到食物,却在藏身的牌位墙后面发现了一条嵌在地上的宽长木柜,里面整齐地安放着各式各样的罐子,据他说最起码也有二三十个。
从乱七八糟的表述里,我无法判断那些罐子是否也是专门用来装骨灰的葬品,但顾宝石说他翻遍一圈后觉得这只最好看,更令他惊喜的是上面竟然贴着我的照片,似乎本就是为我准备,所以决定把它偷出来当礼物。
最后,他又说关键是只有这只最轻,因为还是空的。
我把手里的罐子捏得一片黏湿。
还是空的,空的。顾宝石想要表扬似地一再重复,说他把木柜里的罐子都惦了一遍,只有这个明显是空的,能让他轻易抱起并带出祠堂。
我不由跟着他一再轻叨:空的,空的。
只有这个是空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同其他的罐子一样,等着被装满。
装满它的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我无法确定,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充斥心头,有值得恐慌到冷汗淋漓的,更有为满腔的恐慌开脱的,互相撕咬各自据理力争。
头顶那明晃晃的月早已不知所踪,天际的积云越来越厚,轰轰雷声也在靠近。顾宝石不停望向自家的大院门,生怕它突然被打开。
“石头,你要把它放回去。”我又摸他的头,软下口气,“姐不生气,但你要听话,这东西很重要,你爸发现它不在祠堂里了肯定会找。”
顾宝石眨巴着小眼,一脸茫然,又因为我提到他爸,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
“你看它这么漂亮,肯定很值钱,说不定是古董,”我把罐子提起,轻轻敲击罐身,提他面前晃来晃去,一边加重着语气,“你爸一定会发现是你偷出来的,肯定会打断你的腿。”
顾宝石眼里终于浮显惊慌,但我这并不算欺吓他,除了“古董”和“值钱”的胡扯,其他确是我心里真心实意的猜测。这个空罐子的失踪,可能会比其他那几只已经装满的更容易被发现,因为它代表着某桩未了结的事项,肯定会被惦记的。
至于会被谁惦记,现在我还不得知。
“你要赶快把它送回去,不送回去的话,他们很快会发现是你偷的,你爸护不住你。”
我继续恐吓,含糊其辞着根本无从得知的“他们”,但显然顾宝石心里有自己正好惧怕的对象,嘴角绷出紧张兮兮的弧度,小眼急速地闪烁着纠结。
“我和你一起把它送回去,”我抛出最后的诱饵,“石头,姐就帮你看门,真的,姐不会进去,只是帮你望风。”
“现、现在不能再去,有人、人守祠堂。”他结结巴巴地,再三强调,“夜里也守、守守,还有狗,四条大、很大、大狗。”
“还、还不回去,现在不行。”最终,他把头摇了又摇,坚决地抵住了诱-惑。
是的,再过几天就是抚娘村男人们神秘的聚会,祠堂内现在可能摆满了各种物资,自然会比平时更加戒备,现在偷跑进去无疑是个无脑的决定。
其实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但依旧无法排解抓心挠肺的烦燥和愤怒。
既然诱之无效,我只得放开了顾宝石,目送他谨慎地避开他爸屋内透出的灯光,翻上墙头消失在自家大院里。我知道他爸在临睡前必会去他屋里看上一看,如果又被发现半夜三更溜出家门,可能顾宝石真的要折好几天的腿。
我憋着满腔的沮丧,拐入回家的村道,手里还拎着十六年来收到的最令人意外的生日礼物--因为顾宝石坚决不肯收回去,说怕被他爸发现。
雷暴雨即临的抚娘村夜晚,像只装满污秽的垃圾袋被撕拉开一条口子,闷热的污浊里开始有少许湿凉的风入侵。村道旁的树一直在哗啦哗啦地摇晃树冠,我回头看走过的路,一片乌漆麻黑,几缕惨绿的光拖着长长的晕迹,在各种黑黢黢的模糊轮廓里穿梭,忽近忽远。
我想,那可能是跟着我们飞出抚娘村河堤的流萤吧,一定是的。
我不再回头,趿着鞋叭嗒叭嗒地直奔回了家。
那天夜里睡得十分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条被煎烤的鱼,鼻腔里充斥各种不明出处的气味,最难以摆脱的就是那种甜腻到让胃一个劲往嘴里泛酸水的血腥。半梦半醒之中,突觉身下异痒,然后滚涌出一阵阵温暖的湿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小腿都传来被****的凉意。
我猛得睁开眼拉亮灯,发现自己来了月事,淌了一床殷红刺目的血。
血腥味愈加浓郁,伴着身上的汗湿,拧结成一股股无形的绳索顽固地勒在气管上。我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顾不得身上湿嗒嗒,赶紧趴到窗边张嘴使劲吞吐空气,回头看一眼血淋淋的床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这事不算得什么,但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初潮是否也会多到好像杀过了人?
女娃的月事对抚娘村似乎具有特殊意义,从小被告之初潮之时必须尽快通知家里人。但我不想顺从自己抚娘村人的身份,只想把被污脏的床单给换掉,还得马上给自己冲个澡。
预想中的雷暴始终没来,夜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随着洞开的窗,有风轻柔地涌进屋,然后掀起一阵沙沙的异响,从轻微扩大成嗡嗡巨响,就像由尘土砾石组成的风暴正在形成,然后开始愤怒咆哮。
可问题是,房间里并无任何尘石可供发出这样的异响。
我愣愣地再次回过头,正看到灌进来的那股风在拂过床时,卷扬成一缕缕血红的沙雾,然后它们越来越快地搅和在一起,正在形成一股奇特的强大吸力,将床单上的血吸附成悬在半空中的微粒倒锥体,像是由血液组成的水龙卷,古怪而狰狞地飘浮在那里。
紧咬住嘴唇,感受自皮肤上传来的尖锐痛楚,但我确确实实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产生幻觉,要么还是在做梦?我不敢挪动身体,把背部紧紧地抵贴在墙面上,两手紧抓住窗棂,灵敏地直觉不能让这股怪异的血风卷到,这种本能的警示甚至强硬地让我背肌绷紧双腿弯蹲,主动做好了如果它一旦卷移过为,就立即跳身出窗的准备。
而那条血污的床单竟然恢复成本色,本染湿它的经血已化成一颗颗微小的血沙被全部聚拢在一起,以一种奇怪的形态兀自旋转着。这场景既恐怖又恶心,还有点可笑。我真的忍不住想笑了,床下却传来一阵让我笑不动的响声。
是那只被塞到床底下的,标明了属于我的青花纹骨灰罐。它似在对这股血风进行感应,咣咣咣的震响个不停,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血龙卷伴着这阵咣咣咣的吵闹又旋转了几秒,突然消失了。
货真价实的“突然消失”就是闭眼时它还在那里转,而睁开眼时已经毫无踪迹。
屋内一如往常的闷热,空气却尤其清爽,浓烈的血腥味跟着消散得干干净净,好似刚才那幕是梦境中一场恶作剧。我忍不住双手捂脸,整整蒙了好几分钟,才把心绪平复清明。这算是自己站着做了一场梦?是梦游的一种吗?
低头看向身上依旧血迹班斑斑的棉裙,而床单却干净得好像今晚我根本没有睡在上面一样。
我恍惚地靠近床,伸出根手指勾起被某种神奇魔法光顾过的床单,把它贴向自己的鼻子,果然没有闻到意料中的气味,只有些许残留的体味和洗涤过的皂香。扔下它,我也没有躺回床上去,在衣柜里翻出条干净的裙子换上,把脏衣塞在床下,正好盖在那只青花瓷罐上。
我蹲下身,死死地瞪住它。它静伏原地,自然是一动不动。那半弧状的罐盖触感冰凉细润,上印四个小篆,如果没认错的话应该是“浴魂血奠”或者“浴血魂奠”之类的,这四个字颠来倒去的意思,都远不如像“天国平安”或“家福保佑”的套词来得令人舒坦和心安。
盖子似乎塞得格外严实,我拧了两把没有松得了分毫,索性把它抱起来,想着力使把劲却感觉异样,似重了一些?我晃了又晃,里面有细微水声……那是?!心头蓦然一惊双手一顿,罐子从怀里滑落一路跌下地。这次它理应没那么幸运,屋内铺的是坚硬的青石板,跟跌碎我爷爷脑壳的地面一样的用料。它却在一种神秘力量的庇佑下,“咕噜咕噜”地滚出去老远,却依旧连个豁口都没有磕出。
我静默半晌,走过去拎起它放在床上,左手撑着罐身右手掌住罐盖,卯足全身的劲儿地终于拧动了几圈,待一方黄绸随着罐盖的提起被揭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疯狂地扑噬过来,像毒液冲刷过鼻腔,嘶嘶地要焚穿肺部。我弹跳起来,手臂捂紧下半张脸拼命奔向窗口,边喘气边看着依旧优雅如同展出艺术品般的瓷罐,心里充满了无法排解的恶心和奇怪的敬畏。不用再乱猜,那里面薄薄一层暗红色液体应是我渗在床单上的经血。
就算再愚钝,我也开始明白了蹲在床上的玩艺儿显然不是个普通的葬品,它显现出不同寻常的邪乎劲儿,可能蕴藏着更大的用意或是阴谋。
“它,是哪里来的?”
不知何时,我爸已站在房门前,削瘦干枯的脸上布满阴霾,他高大的身躯佝偻成扭曲的弧度,左手扶门框,眼睛随着我在瞪床上的罐子。只不过,我的眼神里最多是惊恐和疑惑,而他的却只是凶狠,一种我从来没有从这个木讷的老山农身上见识过的……凶狠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