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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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五日夜(2)

“我在办案的过程中,接触到不少类似你这样的案例。一开头,他们也都想到要跑,以为一跑百了,以为带着钱,在国外就可以如鱼得水、逍遥自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很多出逃的官员,是在诚惶诚恐的心情中漂泊异乡,甚至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颠沛流离、深居简出,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沈泰誉一口气用了好几个成语,“几年前,福州市公安局原副局长王振忠,因为多起贪污受贿案及警匪勾结案,数案并发,他听到风声,携着情妇逃往美国,结果如何?不久前,王振忠身患肝癌,在纽约布朗士区医院离世。据说,在绝症中挣扎的他,临终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一切都是报应。”

沈泰誉像是在讲着一个故事,慢条斯理,极具耐性。平素他是个寡言的人,但是叙述案例的时候,却是栩栩如生的。成遵良没理由打断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王振忠在美国,从来不敢公开露面,他的情妇在赴美后不久,也弃他而去。王振忠成了孤家寡人,手上的一份死钱,有减无增,过着孤苦的、并不富裕的生活,”沈泰誉继续说着,“一些医疗专家对他的病情作出了分析,认为他的病,与他逃往美国以后社会地位反差太大、心情抑郁颇有关联。”

“杨秀珠你知道吧?”沈泰誉突然问道,不等成遵良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杨秀珠先后担任过浙江温州市的副市长和浙江省建设厅的副厅长,二〇〇三年,她与亲属去了美国,涉案金额超过了两亿人民币,国内执法部门已经对其发出了‘红色通缉令’。杨秀珠在纽约,拥有可观的房产,她曾经通过亲戚,买下曼哈顿的五层大楼,以收取商家和居民房租,作为在美国的主要经济收入。可是,该处房产欠缴多个政府部门的税款,已经被纽约市政府拍卖。”

“不过,外逃成功的官员们可能不知道,无论是国际,还是国内,打击外逃贪官的‘紧箍咒’正在越念越紧,”沈泰誉突然加重了语气,“《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已经正式生效,《联合国反腐败公约》也已经通过,后一个公约,对腐败行为的打击力度,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前一个公约。以贪官们最青睐的逃亡地---美国为例吧,其实最近也在打击跨国犯罪方面出台了新的举措,比如美国国土安全部就和海关执法局,以及美国司法部和国务院,在迈阿密联合设立了ICE---移民和海关执法特别行动小组,这个小组,有权力没收涉嫌贪污腐败的外国高官,经由洗钱渠道进入美国的财产。美国‘反洗钱’网站的现任编委迈克·麦柯唐纳是这样说的,他说,没收中国贪官在美国的财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成遵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泰誉根本没有给予他抗击的机会,他连否认都不需要,因为沈泰誉使用的句式,是陈述句,而不是设问句。这种强势的话语方式,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否定和辩驳的空间,即使他那么做了,亦是徒劳。成遵良把临时抱佛脚恶补来的反侦破技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末了绝望地得出结论,他栽了。就像一个赤身的人,他已经置身于高亮度的探照灯下,身上的每一个斑点、每一处胎记、每一块疤痕,都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隐遁。

“前中国银行广东开平支行行长余振东,在逃亡美国长达两年半之后,又被送回到了他妄想逃离的国土,余振东的下场,其实也是所有外逃官员未来的结局,”沈泰誉说,“目前,中国已经跟四十个国家先后签订了五十六个司法协助、引渡和移管类的条约,这些条约,为共同打击犯罪分子奠定了基础。中国是在一九八四年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从那时起,中国警方已经通过该组织,发出了近四百份‘红色通缉令’,并且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和双边警务合作,先后从国外押解、遣返犯罪嫌疑人二百一十多名。”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是职业习惯使然?呵呵,有意思。”成遵良强笑两声,摊摊手,故作镇定,他提醒自己不能着了沈泰誉的道。

“箱子里,是美金?”沈泰誉微笑了,兀自道,“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在持续走低,拿到手的,比预想的金额少了很多吧?”成遵良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一种窒息的感觉牢牢扼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被禁锢的虫子,在封闭缺氧的瓶子里,一开初,拼命地朝着各个方向努力攀爬,以为总会找到出口,渐渐地,疲乏了,失望了,渐至于混沌了,就连明晰的目标也模糊起来,无限趋近于空白。虽然依旧亡命地爬啊爬啊,却是出于本能,并非自觉的愿望---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就像那密闭的、不透气的瓶子,把他整个地装了进去。

“选中的国家,一般是欧美,当然,也有澳大利亚,还有亚洲的一些小国家,当然,设计的路线也是千回百转,务必不引起别人注意。”沈泰誉不看他,接着说,“老成,你不会告诉我,你原本就是打算躲在山里的吧?哈哈!”他笑了起来,拍着成遵良的肩头说,“若是住在山里,要钱何用?到最后,可真应了莲莲说的,钞票的用处,跟厕纸差不多了!”

他愉快地仰面大笑,好像说了一个自己特别满意的笑话。“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我们的后半生,就要在这山里度过了。”成遵良敷衍地干笑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会呢?”沈泰誉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他竖起两根指头,“两种可能---第一,无论多么艰苦卓绝,党和国家一定会千方百计来营救我们,这只是迟早的问题;第二,如果外界的灾难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是毁灭性的,那么,我们也要自力更生,总会想到离开这里的方式,鲁宾孙单枪匹马的,都有重返人间的那一天,何况我们有二十几个人,有这么多的力量与智慧!”

“真希望是这样的……”成遵良忍不住说道。

“不管将来会是怎么样,有一点不会改变,”沈泰誉眼光炯炯地盯着他,掷地有声,“那就是,我沈泰誉绝对不会让你成遵良,逃脱法律的制裁!”

闻听此言,成遵良没有觉得惊恐,也没有觉得愤恨,他只是怔忡,一张脸,像敷了厚厚一层糨糊,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最终确定的方案是打探洞,压在男孩子上面的水泥板被逐层打穿。探洞打到五米深的时候,救援队员在男孩子的上方发现了一具尸体。随着挖掘的进一步深入,救援队员探查到了好几具尸体,男孩子身旁的那具已经开始腐烂。

银色的裹尸袋准备好了,转移出几具“拦路”的尸体,是营救男孩的第一步。然而工程的进展远比预想的艰难,这一块预制板稍一松动,另一块就发生移位,灰石跟着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救援队伍不得不一再放缓速度,紧急研讨如何将砸到、伤到、呛到掩埋者的风险降低到最小的程度。

坚毅的母亲已经一刻不停地跟儿子说了一整天的话,喉咙说干了,哑着嗓子继续说。士兵送来的水,她不肯喝,送来的饼干,她不肯吃,因为连上厕所的短短几分钟,她也不愿浪费。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和儿子在一起。

能想到的事,能唠的嗑,悉数过了一遍。母亲的青春往事、儿子的童年趣事,乃至七大姑八大姨的咸湿逸事,全都一网打尽。就连母亲少女时代的闺蜜,人老花凋,新近遭遇夫婿背叛、儿子的中学地理老师,治疗不孕症多年未果,听说刚做了试管婴儿的手术、隔壁大妈家才过门的新媳妇儿,斯斯文文的,为着墙上挂的一张画,居然与婆婆翻了脸,不惜大打出手---这样的小破事儿都没放过。

家长里短其实早就说尽了,妇人勉力撑持着,悉心悉意地唠叨着,温柔而苍凉。关锦绣不禁想起一桌杯盘狼藉的残席,乱套的桌椅,一地冒烟的烟头,一列一列踉跄的空酒瓶子,满桌话痨已是人散屋空。

几名医务人员候命多时,担架准备好了,简易的输液设备也准备好了。废墟里的年轻男孩微弱地嘟囔着饿,一小纸盒插着吸管的牛奶从两块预制板的缝隙里被塞了进去。

“儿子,你不是老在电子邮件里跟妈妈讲,周末和同事打牙祭,吃得最多的菜,就是酸菜鱼吗?你不知道,妈妈的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母亲眼睛发亮,弹尽粮绝的当口,找到了新的题目,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等哪天,咱娘俩儿挑一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馆,点上一大钵,鱼吃完了,还让厨师在汤里煮红苕粉,我们好好儿地吃上一顿,成不?”

这时候,关锦绣怀里的小女孩醒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尖叫,继续踢打。关锦绣差点抱不住她了,光光的脖颈被小家伙的指甲抓得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