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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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六日昼(1)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7日,星期六,白日晴。

莲莲说:“就让我们活在今天吧,好像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根本就不存在。”

莲莲一觉醒来,不见了脚边的狗,蓬着头发,赤着脚,跑出窝棚,睡眼惺忪地大声叫,黑仔,黑仔,小坏蛋,你死到哪里去了?

沈泰誉坐在石头上,掏出最后的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莲莲。柴火烧得很旺,火上是炖过虎仔的那口锅,锅里咕咕翻滚的,是黑仔的尸首,喷香的作料正在浸肉渍骨地渗透到它每一根筋骨中。

莲莲没有看到那口锅,也许她是故意不要看见的吧。她一声声地唤着黑仔,黑仔不可能从沸腾的汤锅里作出应答,反倒是顺恩从产妇的窝棚里应声而出。

“总算下奶了,莲莲,你瞧瞧去,小毛头吸得那个狠劲儿哟,把当妈的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顺恩喜滋滋地说。

莲莲“哦”了一声。

“喝了好几天的清汤寡水的米汤,我真担心小毛头挺不过去,幸亏小家伙运气不赖,口粮问题看样子可以解决了。”顺恩说。

“肉类就那么神奇吗?那么,虫子的肉也是可以的啊,”莲莲一脸迫切,“我马上就去捉虫子,捉很多很多的虫子,烤着吃……”

“莲莲,你顺恩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斗,不过呢,好歹也还知道杯水车薪这个成语,”顺恩诙谐地说道,“很多很多的虫子?那究竟是多少?一斤?两斤?给每个人塞塞牙缝?当牙签使?”

莲莲不语了。

“没想到狗肉还有这样的奇效,狗肉炖绿豆,真是又滋补,又祛火,还能下奶,”顺恩接着啰唆道,“虎仔和黑仔,是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救了小毛头一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听到顺恩以这样的方式提到黑仔,沈泰誉心里一紧,赶紧拿眼瞅莲莲,生怕这姑娘伤心过度,哇哇大哭。结果,出乎意料,莲莲的反应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激烈。莲莲闻声只追问了一句:

“黑仔,也炖上了?”

“昨儿那锅,分量太少了,一人就小指头那么大的一块儿肉,都还轮不够,像你沈大哥,就喝了小半碗汤,”顺恩毕竟心虚,一迭声地解释着,“既然对产妇下奶有效,奶水刚见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能就此打住吧?还得再接再厉地催啊,使劲儿地往外催哪。要不然,难道让小毛头接着喝米汤?”几句话,囊括了黑仔必得牺牲的全部理由。

“两只狗都吃光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莲莲平静地说着,“早知道大伙儿这么想吃肉,山上打死的那条五步蛇,我就该带上---沈大哥,你没吃过五步蛇吧?”

“没有。”沈泰誉老实说。

“蛇肉可比狗肉好吃多了---去了头,取了内脏,留下蛇胆,用白酒消消毒,泡酒也可以,生吃也可以,蛇身不用去皮,切成段,蒸熟了,口味清淡的,蘸番茄酱不错;口味浓烈的,就蘸辣椒酱,”莲莲有板有眼地说,“当然了,红烧也是好的,蒸熟的蛇段,入油锅翻炒几下,放姜葱蒜,放黄酒、酱油、盐、味精,加水煮开,肉质细嫩得很。”顺恩抽身走开,去查看锅里的狗肉,舀一小勺汤,撮尖了嘴,呼呼吹着尝了尝。

“对不起,莲莲,你不会怪我吧?”沈泰誉顿住,他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欺骗你;对不起,我不该帮着老板娘诱哄你的黑仔;对不起,我不该喝虎仔的汤;对不起,我不该如此期许黑仔的肉……身为刽子手之一,他是内疚的,但是,他不愿意为自己开脱,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他仍旧会义不容辞地配合老板娘捉杀黑仔。啊不不,他不是冷面杀手,也不是不尊重宠物的生存权利,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不折不扣的环保主义者,如果是在成都,在正常有序的生活中,他绝对不赞成猎捕青蛙、蛇、狗等动物,而且不吃。可是,在这里,一切都发生了颠覆,他不是圣人,他是肉体凡胎,他有基本的饮食之欲,最直白的语言是,不吃东西,是要饿死的。但这话,不能跟莲莲说,说了,显出的就不是真诚了,而是理直气壮的无耻。

“沈大哥,我怎么会怪你呢?”半晌,莲莲淡淡地说,“顺恩姐说得没错,这样的死,虽不是寿终正寝,却是有价值的,总比病死、饿死、冻死、让石块砸死、被狼咬死、被水淹死要强吧?”沈泰誉张口结舌,莲莲数出的死法太多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横死。

“但愿黑仔下辈子不再是一只狗,能够转世为人。”莲莲说。“做人很好吗?”沈泰誉忍不住问,以他的经验,在莲莲这个年纪,通常会发生“强说愁”的状况,慨叹现世的忧伤,表示来生愿做一棵无牵无挂的树、一根无知无觉的草什么的,矫情得很。

“做人多有意思啊,”莲莲肯定地说,“人有丰富的情感,有复杂的思想,我喜欢感情的纠结,也喜欢思想的沉重,要是黑仔将来能够体会到这些,我会为它高兴的。”

“感情的纠结,思想的沉重,”沈泰誉重复她的话,笑了,“莲莲,或许只有你,才会如此勇敢而真诚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虽然绝大多数人贪恋着生、畏惧着死,可是,人类多半向往轻松与简单,没有谁,能够坦率地宣称自己喜欢纠结、喜欢沉重。”

“轻松和简单?这既是指亲眷关系,也是指工作与生活的状态吧?”莲莲说,“我的状况,大约算得上是轻松和简单了,没有至亲的人,没有负累,无牵无挂,在顺恩姐的旅舍里,不累,没有压力,没有竞争,尽管报酬不多,可是温饱足够---如果这就叫做轻松和简单。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要,我不喜欢。我宁可身边有一大家子亲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挤住在一块儿,婆媳、妯娌,彼此争吵、彼此怨怼,人人都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出现,有人失恋,有人生病,有人坐牢,有人闯祸,热闹、纠缠,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

莲莲是一脸向往的神情,沈泰誉却是听得头都大了,拉拉杂杂的糗事儿,光是想想,都觉头昏脑涨。恐怖恐怖!他想。

“莲莲,你明白什么叫做‘围城效应’?”沈泰誉道,“经历与旁观、与揣想,是不一样的,当你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你所讲到的那种喧哗,很可能你会避之不及……”

“只是喧哗吗?难道你不觉得温暖和安全?难道你不觉得,婚姻和亲情,是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东西?”莲莲歪着头,看着他。沈泰誉轻轻笑,心里略微吃惊,他想不到会跟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板有眼地讨论人生大问题。

“莲莲,你还年轻,要花心思在学习上,学习生存的本领,”沈泰誉搭起兄长的架子对她训话,“你不明白的,做情感的奴隶,是一桩悲哀的事情,身为女性,至关重要的,是独立,是理性。沈大哥希望你可以做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

“能够获救的话,我会学习的,”莲莲立刻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等我攒足了钱,就去成都参加月嫂培训班。”

“学费你就不必操心了……”沈泰誉说。

“不,沈大哥,我不会要你的钱,”莲莲居然不领受,“任何愿望,如果轻易就能达成,也就不成其为愿望了,我要自己一点一点地存起钱来。憧憬,而且享受有憧憬的乐趣。”

“莲莲,你做得到的,你会用自己的勤奋,来征服和创造一个属于你的世界,沈大哥相信你。”沈泰誉鼓励她。

“不过,我的人生规划跟沈大哥的想法,可能有很大的出入,”莲莲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叫做白骨精的那些姐姐们,我一点儿也不羡慕,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幸福的黄脸婆。”

“呵呵,”沈泰誉乐了,打趣道,“刚刚你不是说,能够轻易达成的愿望,就不成其为愿望了?放心放心,家会有的,孩子会有的,你会是一个最称职、最优秀、最抢手的贤妻良母……”

“免费派送!”莲莲截住他,做个鬼脸,补充道,“要是我们永远都得困守在这里,这个最称职、最优秀、最抢手的贤妻良母就免费派送给你啦!”

“你这小鬼!”沈泰誉忍俊不禁,笑着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

“沈大哥,你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吧?”莲莲追问,“恋爱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像雾像雨又像风?”

“肥皂剧看太多了吧?”沈泰誉笑起来,“爱情没什么神秘的,跟穿衣、吃饭、洗脸、刷牙一样平常,是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这么平淡?”莲莲不能置信,“跟歌词里唱的不一样?跟电视剧里演的也不一样?”

“莲莲,难道你向往的,是惊涛骇浪的感情?”沈泰誉略微感到了苍凉,“你年纪小,还不懂得,平静正常的爱,才是最最难能可贵的。”他无法说出来,他自己的一段情,便是非比寻常的,太多的折磨,太多的隐忍,他的妻子,只有两种表情,愤怒的或是漠视的,似乎他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敌人。他不是神,孤独的爱,到了最终,没能坚守住,消散了,瓦解了,只留下庞大无际的责任,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如若不是将全身的力量都投放到工作中,他想他会疯掉。

“我没有爱过,不知道惊涛骇浪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平静正常的爱,又是什么样的,”莲莲有些惆怅,“这两年,也有过几个男孩子追求过我,都是同村的,与我一般大小,有一个,是村长的儿子,托了媒人去向我奶奶提亲,奶奶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因为对方的家世,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我没有答应,我不喜欢他,他脸上有一块胎记,眼神坏坏的,我不能想象跟这样的人朝夕相对。奶奶很伤心,直到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没有亲眼看到我有个好的归宿。”

“莲莲,你是对的,”沈泰誉说,“根据《婚姻法》的规定,你还没有达到法定的婚龄。”

“法定的婚龄?我可不想等到二十岁!我下半年的薪水凑起来,就可以去成都了,等我参加完月嫂培训班,打一两年工,攒下一点点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到孩子稍稍大一些,再继续做月嫂,”莲莲头头是道地说,“在山村里,女孩子要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下婆家,就算是老姑娘了,你们城里人是怎么讲的?剩女!”

“莲莲这么漂亮可爱的小丫头,绝对不会成为剩女,”沈泰誉笑着问,“不过,你的众多粉丝里面,就没有一个遂意的?”

“那几个男孩子,都是鼠目寸光的,没什么上进心。去城里打工,不到半年,就打扮得跟阔少爷似的,还学会了抽烟,一点儿也不知道节俭,成天满足于打打杂,做做散工,都没想过要尝试一些有技术含量的、收入高的工种。”莲莲满脸的不屑。

“让我猜猜看,莲莲心目中的男朋友,必定是相貌俊朗、胸怀大志的有为青年,发奋上进、努力赚钱,创造出白手起家的神话,从一个出身贫寒的乡村子弟,变成大都市里的金领……”沈泰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开着玩笑。

“我可不是灰姑娘,所以没想过要遇到白马王子,”莲莲截断他随心所欲的臆测,“我的职业目标,是成为一名收入不错的月嫂。我对男朋友的要求,除掉品行良好而外,再有就是,他必须掌握一门谋生的手段,不是搬运河沙水泥的,而是电焊工、汽修工、木匠、厨师什么的,我们共同积攒,存一笔钱,在村里修一幢最气派的房子……”

“不是定居在成都?”沈泰誉诧异了。

“成都是工作和赚钱的地方,”莲莲说,“我迟早要和我的丈夫、孩子回到山里来。顺利的话,像顺恩姐那样,开一家旅舍,堂皇明亮的旅舍!”

“莲莲的理想,将来一定会实现的!”沈泰誉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背,像兄长对待小妹妹,慈爱、亲昵。可是接下来,莲莲的行为超越了他的预期,莲莲居然顺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如果没有将来呢?”莲莲望着他。

沈泰誉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莲莲的手大方地、信任地搁在他的手中,因为劳作而显得骨节略大,没有戒指,没有指甲油,透着天然的健康的淡淡红色,是温暖柔软的小姑娘的手。

一时间,沈泰誉动弹不得,像被武林高手点中了穴位。他抬起眼,眼前的景物乱七八糟,像是置身在一个荒诞绝伦的梦境里。他突然感到浑身发软,像一坨沙袋似的,直往下坠。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猛然攫住了他。他知道,握着的这只手,比任何一只手都要危险,但是他舍不得放松。这一瞬间,他抓住她的手,就像抓回了青春,抓住了生命的承诺。

“如果没有将来的话,”莲莲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就让我们活在今天吧,好像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根本就不存在。”

她的嗓音里透着陌生的妖冶,宛如熟过头的蜜桃,蜜汁一点一点淌下来。更糟的是,她靠了过来,自顾自地把头搁在沈泰誉的肩膀上。她嘘出一口气,有种肆意的舒服,似乎沈泰誉的肩膀是一块可以容纳酣梦的枕头,她当真闭上了眼睛。

沈泰誉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她的双颊是玫瑰色的,小小棕色的脸,胸脯也是小小的,衣服破掉一角,从破损的地方露出一双纤窄的肩膀。她忽然睁开眼,神情里有种奇怪的狡黠,像个处心积虑的小妖精。

“想不想吻我?”小妖精直直瞅着他。

沈泰誉着了魔似的,将脸靠过去。莲莲面部的皮肤紧绷着,触感与上等丝绸一般。沈泰誉贴了贴她的面孔,蜻蜓点水的,他微笑地说:

“好几天没剃胡须了,别害怕。”

然后,他放开她。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上。

顺恩家里祖传的蛇药不可小觑,一天下来,成遵良已觉神清气爽。午后,一碗热乎乎的狗肉汤下肚,他独自待在一棵高大的樟树背后,冷静地思索他的现状与处境。那树貌似强悍,实则宽大的树身已经被虫蛀掉,露出了空空的树洞。成遵良顺势往后一靠,倚着树洞,倒有些天然躺椅的意思了。

他斜靠着树,点起一支烟。烟是返潮的烟,在这里,只有他和沈泰誉两个烟民,而存货极其紧缺,他背过沈泰誉,谨慎又谨慎地藏了几盒,以备不时之需。烟这玩意儿,跟毒品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算断了粮,他也不能断了烟。而一旦当着沈泰誉的面,他从来不抽自己的烟,沈泰誉的瘾不小,一抽,就会大大方方地散给他。

思索的过程,让成遵良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不知道这几天以来,一种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念头,在他的心里悄悄地潜伏下了,一有风吹草动,便疯狂地、汹涌地、势不可当地壮大起来。这奇异的念头生自何处,根在哪里,种又是什么,他一概不明白。源于地震的惊吓?对逃亡的畏惧?或者是两者联袂?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连他自己都搞糊涂了。

他甚至,没办法照他原有的习惯,进行详细的推敲与考证,因为一个斩钉截铁的想法捷足先登,气势雄壮地占据了他的思维空间。其结果是,他顺从了这个在他看来无比诡异、无比突兀的打算。

他把剩余的小半截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掐灭了烟蒂。要是搁在以往,他对这种烟屁股从来都不屑一顾,他抽烟的习惯是,抽半支,扔半支。这样做,纯粹是为了限量,为了健康着想,无论多昂贵多稀罕的品种,他都舍得,抽到一半,抬手就扔。

一经作出决定,他立马去找石韫生。石韫生是关键的角儿,是他铁下心来的催化剂,没有她的话,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是到了悬崖也不勒马,是见了火坑也要跳的。当然,这并非证明石韫生在他的生命里有多么的重要,他经手的女人太多了,就像一座花圃,开到了荼;就像一杯浓郁的茶,泡到了淡白,那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已难觅踪迹。石韫生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充当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窝棚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午睡的,以及发呆的人。石韫生在靠里的地方,身上盖着莲莲找给她的一床旧棉被,半躺半坐,手里攥着一粒药丸,翻来覆去地看着。服下蛇药后,凶险的高烧退尽了,但她的脸色仍旧很难看,急剧瘦下去的面孔上,是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

“在做什么?”成遵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旁边坐下来,悄声问。

她一惊,抬起眼见是他,脸顿时通红,下意识地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在人前见到成遵良,石韫生总是会情不自禁露出害羞的表情。

“好多了吧?”成遵良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