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世隔绝
5022800000023

第23章 第六日昼(2)

“嗯,”石韫生点点头,“这药挺好的,我一直在琢磨,里头到底含有哪些成分,我得带上一颗,回去交给研究室的同事,分析一下……”

“大智慧往往深藏在民间,”成遵良打断她,问道,“想过没有,从这里回去以后,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洗澡,都脏死了!”石韫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自知失言似的,脸上的红潮再度汹涌而来,她垂下眼睑,掩饰地拨弄着黑色药丸。

这低回婉约的姿势,却是让成遵良心头温柔地一动。妈的,这雏儿!他忍不住暗自用上了粗口。不是已经嫁作人妇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情态?

但是立即的,成遵良想要摈弃掉这一念之间种下的缠绵了,他厌恶黏稠的情绪。多少年来,他属意的是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除了女儿,那至亲的骨血,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抉择,干预他的行程。他习惯了不被捆绑、不被束缚、自由自在的感觉。譬如一个强悍的句式,他永远是那个雄踞端首的主语,永远不会沦落为宾语。

“出去透透气,我有话说。”他用了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地捉住石韫生的手,把她拉了出来。他的步幅很大,石韫生跟不上,有些踉跄。窝棚里发怔的人被他们惊动,纷纷看过来,眼神却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生与死的悬崖绝壁前,好奇心泯灭了,窥测欲更是灰飞烟灭。

成遵良一口气把她拖到樟树背后站定。石韫生中毒初愈,体力不支,大口大口喘着气。成遵良默默等她平息下来,平息下来,她询问地看着他,那无辜的、受惊的目光,让成遵良突然失语。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本能地去做他毕生最娴熟、最拿手、最得意的一桩事---他俯下身去,霸气地亲吻她,轻柔地抚摩她。

“我没有刷牙……”石韫生嗫嚅地推拒着。

“听我说。”他轻轻道。

“怎么了?”石韫生不解,她恋恋地用冰凉的手指拨动他深色的胸毛。他索性把她不安分的双手,合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并没有兴致来一场白昼的露天里的情色对决,先前的思考让他疲惫,疲惫到了无欲。

“宝贝,猜一猜,”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假如能够离开这里,我最迫切地想要做的,是什么事?”

“我不猜!”石韫生显然是会错了意,她羞涩得不敢与他对视,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宝贝,我想陪你去九寨沟,可以吗?”他单刀直入。石韫生愕然地望着他。

“你说过,九寨沟是你和你先生度蜜月的地方,地震以前,你不是想单独去那里,凭吊你们的感情吗?”成遵良替她拨弄着凌乱的短发,温言道,“现在,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一个人,我想要陪着你去,在九寨沟,记住所有的爱,忘记所有的伤害。”

“然后呢?”石韫生不明所以。

“然后,我想,”成遵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着,仿佛往瓷盘中吐果核,吧嗒,一粒,吧嗒,又一粒,是有分量,有声响的,“经过一段曲折迂回的道路,我要成为你的终身伴侣。”

石韫生沉默。成遵良看得出来,这沉默,与羞涩无关,也不是矜持,而是被震慑住了。

“成哥,你有把握,我们一定可以出去?”隔一会儿,她仰面问道。

“其实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离开,或是永生留下,”这句倒是真诚的,余下的,就经过了修饰与伪装,“出去的话,我和你,我们的未来,必然出现多种可能性,但是留下来,一切就会简单很多,不会有竞争者跟我抢夺你,我们会成为一对世外桃源里与世无争的夫妻……”

“呵呵!”石韫生突然喷笑出声,而且笑到肚子痛。成遵良一愣,这是怎么了?

“成哥,你真有幽默感,”她好不容易憋住笑,指指水面愈加宽广、愈加湍急的河流,以及那些悬在半空的山石,“世外桃源、与世无争,你是指这里?”

“一旦确定是地球爆炸,核战争什么的,我们一帮人脱身无望了,那就安下心来,努力改善环境吧,”成遵良认真地说,“毕竟这儿有田地,有树木,有水源,有蔬菜、粮食的种子,空气也很清新,有了这些东西,活下去,应该是没有丝毫问题的,而且在生活质量方面,至少高于我们的祖先,不会发生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状况。”

“成哥,我一直以为你是理性之人,没想到你有如此浪漫的一面……”石韫生微笑凝视他。

“假如出去的话,我的求婚,你会答应吗?”成遵良步步紧逼。

“成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石韫生收起笑意,“况且,我还没有正式离婚,没有资格谈婚论嫁,你呢,你是自由之身吗?应该也还有许许多多的牵绊吧?”“你是在拒绝我?”成遵良心头一凉。

“不是的,”石韫生忙道,“但是,我需要考虑,需要时间来清理我那乱麻一样的婚姻。我不想糊里糊涂、伤痕累累地跟你在一起,那样做,对你,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我想单独待上一阵子,治好他留给我的伤疤,而后清清爽爽地、干干净净地面对你,到那个时候,如若你依旧还是要我、还是打算娶我,我想,我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妻子!”

“谢谢你,”成遵良握住她的手,两眼潮润,“你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来考虑的,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只能企求神的庇佑,让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承诺,不要忘记了---我爱你……”

石韫生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

成遵良有点紧张,他暗暗作好了回答一切的准备,然而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在他脑中开战,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虚假的,究竟会如实坦白,还是继续欺瞒她,他自己也把持不定。

按照常理,风月情浓时,女性会有猎人一般的胜利感和占有欲,迫不及待地肢解她的战俘,她会大胆无忌地追着问,姓名(曾用名),身家(含灰色收入),既往恋爱史(连同意淫的对象),爱情的保质期(包括是否给予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承诺),等等。

可是,这傻女人竟然什么都没有问!

她只是在拥抱的间歇抬起头来,惶惶不安地说,成哥,我是个有夫之妇,我还没有离婚,你愿意等着我吗?成遵良把她揽在臂弯中,只觉得她单纯得像一张白蒙蒙的画纸。他突然想起朋友圈里新近流传的一个名词“泡良族”,猎艳高手,腻烦了酒吧里虚虚实实、见招拆招的浓妆小资们,转而捕获清淡安静的良家妇女,这样的女子,既有一些经验,却又是含蓄而古典的,有着出乎意料的诱惑。

不过,他不是泡,他是认真的。

“我说过,需要等待的,不是我,而是你,”成遵良捧起她的脸,从她的双瞳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缩小缩小的倒影,怯怯的、卑微的倒影,“那段时间,也不是一个礼拜、一个月,甚至是,一年,很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

“我不明白……”石韫生喃喃的。

“离开这里之后,”成遵良补充,“在我陪你去了九寨沟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到那个时候,你会反悔吗?你会后悔今天做出的承诺吗?”

“这一切,跟你的工作性质有关?跟你寸步不离的密码箱有关?”石韫生被他吊足了胃口,激发起了探知欲,“你是特殊情报人员?是不是,我们平常称为间谍的那种工作?”

“宝贝,答应我,假如真相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我请求你,不要放弃我,好吗?”成遵良哀恳地注视着她。

“我答应你。”石韫生点头允诺。

“谢谢你,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成遵良低低叹息一声,他的口气透着一种悲壮,一种浪子回头娼妇从良般的决绝与凛然,是走到半道折转回头,既有不甘,又有释然,“我最亲爱的宝贝,我真的希望,后半生就困在这个荒岛上,哪怕退回到男耕女织的生活状态,只要能够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无论多苦多难,我都心甘情愿……”

石韫生浸润在成遵良一番驾轻就熟、训练有素的甜言蜜语中,依偎着他,良久良久不作声,眼神里带着星影月光似的乱梦。成遵良的眼眶潮湿了,与他多年来历经数次、不需彩排便能如上等绸缎一般顺溜的情爱告白稍有不同,这眼泪是多出来的部分,却是唯一由心而至的。

“别忘记了,不管多久,你要等着我,”他几近哽咽,像个无助的孩童似的,急于抓住依傍,“你一定要等着我……”

明亮的天光下,关锦绣看清了那床棉被,什么牡丹,什么织锦,真是活见鬼了!她竟然是在一个浸泡在血液中的重伤者身边若无其事地过了一宿,都是她眼力不济惹的祸。

那棉被原先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暗红的血液没有停滞,仍在蜿蜒密布地缓缓流淌,大有不染遍每一根棉纱誓不罢休的气势。血渍深浅不一,形成一团一团不规整的图案,关锦绣夜里眼花,以为是红牡丹的东西,便是如此而来。

比染血的被褥还要惊心的,是女人那张煞白煞白的脸,她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蜡人雕塑---慢着,为什么会给人气息全无的感觉呢?关锦绣诚惶诚恐地弓下身,朝女人的鼻孔处探了探,从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张口大叫:

“来人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