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蜗居在附近窝棚中的邻里,个个都面容憔悴、衣衫不整。几个小孩子中甚至有一个只穿一件上衣,光着腚,一个拖拖拉拉地穿着大人的裤子,累累赘赘地悬垂在脚面,跟条裙子似的,他们一律吸溜着长长的鼻涕,几日未洗的脸脏得像是涂抹了油彩的丑角。
“死了?”一位老大爷凑近来,一副了然于胸的笃定神气,没有丝毫的惊讶。
“耗了这么久,也算奇迹了。”一位妇人木着脸,说。
“你们救救她吧,昨晚还是好好的呢,”关锦绣急得一头汗,“快找担架来,我们一起送她去医疗点啊,也许还得救!”
“你在说什么梦话?都这样了,还能有救?!”说着,老大爷撩起沾满血的被褥,关锦绣一看,吓得倒退三步!
女人的上半身完好无损,腰以下,却是血肉模糊,两条腿几乎被砸成了肉酱,连形状都不甚分明了,有一小段,居然是粘连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比最经典的恐怖片还要匪夷所思。关锦绣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本能地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小东西已经被杂沓的人声弄醒了,但是没有哭闹,兴许是被如此惨烈的景象唬住了,一声不响,乖乖地、小猫似的蜷缩在关锦绣的怀里。
“既然这么不离不弃的,就把他们两口子葬在一块儿吧……”人群里的一位老太太说道。
“这里没有大型工具,要把她老公弄出来,谈何容易!”老大爷摇头。
“死者为大,好歹给她裹裹身子吧,可怜见的……”老太太又说。没有了被褥的遮掩,女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薄薄的衣裤自然是被血湿透了,紧紧缠住身体,不知什么缘故,衣服在小腹上倒卷起来,私密处历历在目,却没有任何美与色诱的成分。大概是体内的血流空了,肌肤干瘪、枯黄,犹如轻飘失水的纸花,抑或是生冷僵硬的标本,非常的不真实。
几位年轻女子手脚麻利地抱来了几件衣物,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替死去的女人擦抹身体,那盆水立即就变成了红色,泼掉,换过一盆,又染红了。接连换了好几盆,才算马马虎虎现出了双腿本来的形状和颜色,那伤势让人不忍目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脱掉了她的破衣烂衫,帮她换了衣服,虽不太合身,但总算是干净的,而且是---奢侈的。全套的行头,从衬衫,到毛衣,再到羽绒服,不分季节,不问冷暖,都齐齐整整地给她穿上了。
“这件毛衣,是我婆婆亲手选的毛线,让我给我那没过门的弟妹织的,往后她要是知道了,嫌晦气,怪我,那就麻烦了。”毛衣的提供者担忧着。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情,没人会怪你的,我母亲长年吃斋念佛,这不,把她自个儿的羽绒衣都翻了出来。”羽绒服的提供者劝慰她。
“不是说入土为安吗?给她穿好衣服,难道让她就这样待着吗?过几天太阳一晒,不得腐烂了?”一个女人提出疑问。
“她一个人,入土能安?她生前那么倔犟,咱们还是遂了她的心愿,等把她老公刨出来一同下葬吧。”另一个女人说。
“以前听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苦命鸳鸯,感人是真的,但总觉得那也就是戏文里的事儿,从来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帽儿,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过了,服了……”一个女人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关锦绣听得糊涂了,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女人和她的老公,她老公呢,人在哪里?她傻傻地问那几个絮叨着的女人,人家比她还要惊异:
“你是近视眼?没看见?”
那语气,当她是睁眼瞎子似的。手一指,关锦绣看过去,脑子里嗡地一声,飞进去千万只蜜蜂,蜇得她头皮刺痛。原来夜里她取蜡烛、取杂志的那只纸箱子旁边,垮掉的屋梁底下,醒目地露着一颗头颅---一名男子,差一步就跑出来了,巨大的梁柱却压住了他的背部。看不清死者的面部,他的头发像短而杂乱的草一样垂散下来,覆盖住了他的脸,这也是关锦绣竟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原因。
“瞧我这眼神儿……”关锦绣又是惊吓,又是狼狈,胸口扑通扑通地乱跳,接踵而至的惊悚,已经把她吓破胆了。
“他活了两天,先前还能说话,还能喝水,后来就痛得不行了,痛得手指都抠到泥巴里去了,痛得把嘴皮全咬碎了,”身旁的女人摊摊手,“我们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徒手是不可能搬动水泥板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地死去……”
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关锦绣详情,实在是一出悽恻的苦情戏。租住在这幢倒塌的房子里的,是一对结婚不久的小夫妻,外地人,到这儿来打工,丈夫跑货运,妻子就在家里开了一间书报亭。地震当时,丈夫刚走到室外,拔足就往屋里跑,把午休的妻子使劲往外推。眼看就快冲出堂屋了,房梁轰隆垮下来,压住了丈夫,而妻子的下半身被垮落的砖石砸中。周围的邻居千方百计地挖出了妻子,却对丈夫身上的横梁束手无策。大伙找来了门板,要把身受重伤的妻子抬到医疗站,可是她死活不肯,非要跟丈夫守在一块儿,丈夫一天不获救,她一天不挪步,谁要是擅自搬动她,她就咬舌自尽。好心的邻居们去医疗站找大夫,然而那里的伤患已成汪洋之势,有限的医护人员哪里抽得开身?万般无奈,邻居们就给这刚烈而痴情的女人,送来食物,送来蜡烛,送来水,送来从废墟里刨出的几本书---她生前酷爱读书,不搓麻将,不化妆,不饶舌,成日里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家的书报亭里翻阅书报,丈夫回家来,便殷勤体贴地捧出清爽可口的小菜,这女人做菜也挺有意思,不同于小镇里那些大大咧咧的主妇们,她是循着菜谱,分寸火候都是有来历有原则的。
“这么恩爱的一对,可惜了……”几个女人纷纷叹息着,按照风俗,点火焚烧了死者的衣服被褥,以及一堆花花绿绿的冥币,细长的青烟拔地而生,缭绕不绝。
关锦绣欷歔不已,强劲的悲情,像一股彪悍的大风,呼呼刮过,刮得她站不住脚,睁不开眼。走出老远老远了,恍惚中,她依然看到那床红棉被,红得刺目,红得令人头晕眼花。
她怀抱小女孩,顺利找到了漩口中学。漩口中学门前,约半平方公里的平坝上,聚集着成百上千的灾民,一些人利用废墟中捡回的梁木搭起了帐篷,更多的人则坐在空地上发呆。一个壮年男人手里拿着几个刚摘的豆荚,正在剥里面的青豆吃。一个小男孩坐在瓦片和木桩中间,紧紧抱着从家里抢出来的几件衣服。
一群战士守护着几名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担架是用门板做成,垫了一层破旧不堪的棉絮,伤者看上去情况一个比一个糟。脸被砸变形的,腰部几乎断掉的,内脏滑落在外的,全都气息奄奄,有一个,血把棉花都浸透了。
平坝上被划分出了两个起降区,一架直升机刚刚降落,运来了药品和食物。战士们抬起担架,猫着腰,一溜小跑,把重伤员送上去。螺旋桨轰鸣着,飞机腾空而去。
平坝背后,有一个两三米高的土堆,插着一面飘舞的红旗,这是部队的前线指挥部。关锦绣把孩子放下,对驻守的解放军官兵说明了孩子的情况,随手草草画了一张示意图,详细标示出带走孩子的地点,以备查找。她强调孩子可能受到了刺激,对陌生人的亲近十分抗拒。
几个士兵围拢过来,用牛奶和饼干逗哄着小家伙,小东西回敬他们的是白眼和尖叫。嗓子全哑了,依旧挣扎着叫,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蛐蛐般喑哑的叫声。
关锦绣顺便询问了沈泰誉老家所在小镇的救援情况,战士们向她解释了那一带的复杂地形,其间充斥着强气流、雾霾、山谷一类灰蒙蒙的名词。关锦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家索性直接告之结论,由于独特的地貌特征,那一片山寨,是汶川目前最棘手的地方之一,公路不通,空中航线也有问题,直升机不仅没法降落,连空投食物都有风险。
“你别急,我们正在探索打通水路的方法,通过卫星拍摄的照片分析,新形成的堰塞湖,应该可以使用冲锋舟……”一位战士宽慰她。
关锦绣不可能不急,她记挂着沈泰誉的安危。再问陆路,战士如实相告,地震六天来,那座小镇迄今无人徒步走出来,也无人徒步走进去,可见路途之险峻。关锦绣心里焦灼万分,像被一只顽皮的猫挠着,坐立不安,她待不下去了,匆匆向战士道再见,向战士怀里的小女孩挥挥手,她原本没有指望得到任何回应,没想到小东西竟然朝着她伸出手来,是要她抱吗?
她又惊又喜,又是歉疚,不敢接过孩子,只是贴近她,絮絮地对她解释必须离去,并且绝对无法带上她的理由。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瞅着她,仍是伸出双臂、扭动着小身子、哼哼唧唧的,不管不顾地扑向她。
“对不起,”关锦绣动容了,“阿姨会再来看你的,对不起……”她狠下心来,吻了吻小东西的脸蛋,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只小手拽住了她的衣服,她本能地回过头来,黏糊糊的小嘴唇凑了上来,她抬起脸,正要微笑地迎上去,忽然,肩膀刺痛---小东西拼尽了全身气力,一口咬下来,她的肩上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关锦绣带着疼痛的肩膀和疼痛的心,怏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