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太平湖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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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华楹籽

(1)向西,向西

我俩叫了向财盛,备了五头牦牛,继续西去,没几步,就见叶明拿着包裹与尘元大师追了过来,赶忙停步问:“大师有何事见教?”老和尚合掌道:“见教不敢,倒是有一事相求。顽徒叶明想西去游历,我思忖他若能到我佛圣地光辉寺观瞻,许能有大感悟,也了了我自个的心愿。”我笑道:“我们当然乐得多个伴呢。”大师那一团和气的脸上不经意间竟掩饰着些许难以割舍的情愫,挥袖道:“小兄弟有事没事多看看‘正见经’。”我想这当然是好心劝导叮嘱,但也隐约有拜托我照顾他那乖巧徒儿的意图,回头看叶明还是笑嘻嘻的,不知在高兴什么。向财盛有点不满,嘟囔道:“还出家人呢,怎就知道带张嘴来。”

我问叶明:“你看过‘正见经’吗?”“第一次听说。”我从怀里掏出经卷,随口念了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沙瓦提城只陀林给孤独园。”叶明道:“哦,是它呀,知道,师父经常给我念。‘诸贤!所谓正见,圣弟子如何持正见,其见正直,于法绝对持净信,’对吗?”我连连点头:“你师父竟偷偷教你这么好的经卷?”“好吗?我觉得要说静心,它还不如‘园觉经’呢:‘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可能我师父觉得常叔久居俗世,担心你得此奇遇后张狂不羁,不再识得那贪嗔痴欲呢。”

张贵五吃吃笑了,我不搭理他,有心考考叶明,转身道:“我也曾听说‘所有一切,功德利益,回向菩萨,及彼真际,同归一味。’你自己却说过‘放眼不同处,追逐平等如,可得乎?’既如此,何谓‘一’?平等、功德在‘一’外吗?”叶明拉了牦牛尾巴,像唱歌一样地说道:“一为空,其外无物。平等在功德内,功德在平等外,功德不是唯一正途,并非善果。我之迷惑,在识不在眼,故无法自众不同处见圆通。”我大为感动,问道:“贤侄多大年岁?”他大声道:“叔,我二十一啦!”好像有一种初涉尘世的兴奋。

路上无聊,张贵五又讲起了故事:“我在军中时,城墙外有条河,边上有一富锦村,边上有许多乱葬坟,夏天多山洪,河水暴涨,经常会漂下来死人骨头,大家只将它撇一边去也不在意。有一次,我们奉命十二人一组到城外巡视,在一块大石头边歇了与农人闲聊,忽见一人披着狼皮,两手捂着头向我们走来,有人笑他像狗熊一样,越走越近,忽一人喊道:‘是狼!’大家立时警觉,正待回神操家伙,那狼放下身段,急急转身跑了。”

叶明问:“还有呢?”“跟我一块的一个军士叫李拐枪,我俩打猎时遇见一只狐狸——”我打断他道:“咱能不能讲点人的事?”张贵五道:“人和人的事,还不如这些个呢。”说完悠悠地吐了口气道:

“我二十一岁时,在边村抓着个刺探军情的人,交与长官后却备受斥骂:‘人家好好的生意人被你吓个半死,现下竟要索赔,这钱你给他出吧!’我纳闷之余多方打听,知是他的同道中人给一太监送了银子,话传到边村,守将张皇失措,逮着我狠骂:‘你******不图官不图财,不为名不为利的,老子还有想法呢!再添这等麻烦事,给老子趁早滚蛋!’还有一次,是在我三十三岁那年,在平定卫远镇叛乱之战中,军士莫不竭心尽力,得胜之际我认出敌首领,全力施展轻功追去,谁又承想主将为与另一支兄弟队伍互相算计,一会争功猛进,一会又严令收兵,犹豫之际我错失立功的大好时机,且因违反军令,被罚俸一年。”

见我不语,张贵五又感慨道:“普天之下,谁能把贪腐给根治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个人就能识文断字,十有八九都会吟诗作赋,就连那些街上行的,门前坐的,坊间玩的,随便拉一个出来,或剃头、或相面、或戏曲说书,哪个不是带一身本事的人了。”我说:“是啊,所有不要太怨天尤人,时下还算不错,大家不停花钱,不停挣钱,民富国兴,自由自在。我在宽州府时去过一趟虹桥,那真是歌舞升平时、锦绣繁华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各国舟车,川流不息,望皇宫巍峨,看万民安乐,八荒争奏,万国咸通,那番兴盛气象,实乃人间少有。”张贵五道:“泰极之地,否像端倪,阴盛阳衰,危局已现。”我吃了一惊,“何以见得?”“民富国强,才能相得益彰,风清气正,方是长久之选,如今轻废武备成风,侈靡之气日盛,则内忧外患纵小,也可能水漫舟覆,风摇船倾。”。

我长叹一声,觉着这个拜把兄弟真是不可多得的良将,猛而忠,有大胸怀,提不了干不说,却怎么连个村长都抢不过人家?忽斜眼看见前面牵牦牛的向财盛笑得有些诡异,猛然想起那个臧胡子好像与他早就认识,再一抬头,四周雪山的折射让山谷也变得异常鬼魅,便找个略微平坦一点的地方道:“你们停了罢。”回身对叶明道:“我现学现卖,教你武功吧?”张贵五在旁竖起了耳朵,岂料叶明并无这方面的兴趣,我硬是随意演示了几个招式,一边留心着向财盛。张贵五道:“当真是水淋不湿,针扎不进,大哥,你啥时候开始独创招式学派了?”叶明道:“‘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常叔所示系道家导引功而来,能将那些强身健体用的动作,引申发展为如此高明的武功招式,唯得道之人方才能够。”我疑惑道:“真有那么厉害?”张贵五道:“当真。不过好像没打完。你什么时候开始捣鼓这些个的?”我凑他耳边道:“刚刚。我是看着向财盛有点不对头,刚刚胡编的。”

又遇险要处,向财盛道:“切莫切磋,也休要讲那故事,真正难行处来了。”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兴奋,我悄悄地开始练习“催运”之功,到得晚上,兀自兴致不减,拉了张贵五去那附近峰顶玩,问他道:“尘元大师显是真意,但那‘真见经’究竟有何用处?”张贵五略有所思道:“大哥现在有那灵蛇护体,但之后如何呢?还使得动那奇式妙招吗?”我忽然想起其中“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的话来,沉吟半响道:“是啊,但那些两百年修炼所得的功力,竟可以诵经弥补得来吗?我又能逞能多久呢?”不觉想起“园觉经”中一句话来:“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接着又独自呢喃道:“人生无常,未得盛时便衰微,我自勤加诵读参习,至于那往后诸事,岂能预料,与他人比,我早已是福缘深厚了。只盼见识了那种种无常,也算是死而无憾。”

(2)劫数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催运”之功已了然于胸,这一日,来到一峡谷,见谷口处熠熠生辉,似有非常,便携了叶明,与张贵五一起奔出谷去,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五里见方的湖,四周草绿花艳,一棵老粗老大的菩提,树冠足以荫蔽一里,湖心绿波荡漾,蓝天白云倒映其间,更有一座庄严的庙宇巍然矗立湖畔,金光四射,紫气氤氲,好不壮美!我只觉得心在上升,身子也轻飘了许多,站在那里,也不前行,静静体会着那份干净纯美与肃穆光辉,一时忘了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张贵五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张着个嘴合不上似的,向财盛早已五体投地拜服在地,叶明则双手合十、两眼放光、口中念念有词不停诵经,我听得耳鼓胀痛,又觉得自己的心胸忽然狭窄了许多,受不了这无垠开阔的压迫,一直使劲地往进吸气,却总也吸不饱满。忽然,胸口有东西叮咬、蠕动、跳跃,俄而便见那灵蛇自我衣领处往湖中飞游而去,张贵五猛地醒悟过来,喊道:“大哥快运功化了它!”我伸了伸手又收了回来,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向财盛也看见了,往前爬了爬,瘫软在地上。那肉红色的蛇老头走了,倏地钻进湖中没了踪影,他老人家彻底离开了我,我怅然若失,心思空荡荡的无着落处,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得有人说话,三个人的脸渐渐清晰:叶明坐草地上诵经,张贵五在号脉,向财盛问我:“常二爷喝水还是喝酒啊?”我连自己的气从哪里出的都不知道,想站起来,骨头好像被人抽去了,张贵五扶着也不行。“我成阿斗了。真是沧海桑田哪。”张贵五道:“奇怪,脉象如常,依然蓬勃有力,会不会是——”我看向财盛竖着耳朵等着下文,就打断了说:“应该不会。我先去解大手,麻烦你一块臭一遭去。”张贵五哼一声:“真是懒驴屎尿多!那咋弄!难不成我抱着你解?”我向叶明道:“你背完没有啊,有那长的经吗?你看跟我恁久的兄弟还没你这刚识得侄儿强呢,你也一块吧,去远点,免得臭了咱歇息的地儿。”

抬出老远,我问叶明:“你师父是否早就预见了我今日的情形?”“是的,所以他送你正见经,正是为了你今日能站得起来。那圣山灵蛇到得圣地,必将出窍,但它即已附体,就不只会带走它原本的神异与功力,还会攫取你体内原有的的真、灵、阳三气。”我倒吸一口冷气:“我不还活着的吗?”叶明道:“常叔莫急,你是那有缘人。就灵蛇附体事,你奇遇后欲往西行,原本是一大劫,因为它迟早得出窍面圣,但你除暴虐、破云手,结识我师父和正见经,此是一缘;又你不说宅心仁厚,也算是少贪欲而多恻隐,若是刚才真的出手去化那灵蛇,则佛祖脚下,神仙难救,此是二缘;再是灵蛇圣地出窍,必以全身心献于我佛,然它竟是灵性远超佛性,与你生了感情,仅以出窍之力面圣,显是与你缘分未尽。也因此你依然真气鼓荡,暂时无法站起,只是心里的原因,还请勿多烦虑,快解出那秽物,我再诵经即可。”

我感激涕零,听说后竟真的能自己蹲着了,一阵噼里啪啦,张贵五捂住口鼻道:“天哪,谁的屎能有你臭,还说是有灵性的呢!”我赞同,但还是笑得忍俊不禁:“就你愿意与那秽物相比,难道谁的屎尿还有灵性了?只千万别太味儿,唐突了佛祖。”叶明合手一句“阿弥陀佛!”便又开始诵那正见经了。

向财盛建议去光辉寺西南五里处投宿,我推说走不动没同意,他又说附近有个朋友想去拜会,就让他去了。叶明道:“常叔宜多诵‘正见经’,即使没了那灵蛇灵性的无形指引,也可以正见出击,否则极易走火入魔,也白瞎了你一身功力、绝妙轻功和‘二十七云手’世所罕见的武学招式了。”张贵五奇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个老童男不会还有好事等着吧?”叶明道:“眼下倒真有件好事,只常叔做了是最适当的:那灵蛇需七七四十九天光辉沐浴方能化生而去,它即已少了那‘三气’,就需弄些吃的送来投喂,助其悉心参透、体面化生才好。”我连说:“是好事!是好事!我弄条棉被,连同冰雪一块背来在夜间投食,可是恰当?”见叶明点点头又去诵经,我对张贵五道:“当心了向财盛,别说我好起来的事。”

一想到那菩萨心肠、悲悯爱人的蛇老头,我热血沸腾,第二天晚上,身子刚好些许,便急忙返向那雪山行去,张贵五跟出二三十里,见我腾跃自如,这才放心地跑回去照顾叶明小师傅。我到得最近处雪山脚下,念了导引之功总诀:“太虚寥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天之道也,如迎浮云,若视深渊。上应天朞,五运终天,损益相随。布气正灵曰:气始而有生化,气散而使有形,气布而蕃育,气终而象变。简而不匮,久而不绝,为之纲纪!”展动身形,不肖半个时辰,便又一次站在雪山之上。

踌躇满志了半天,才想起要干的正事儿,低头四处瞅瞅,这下可真犯愁了:没了指引,在这除了一片白再无其的暗夜里,在这除了石峰再无任何参照标示的山上,我从上至下绕山一圈,一无所获,又去了另一座雪山,还是两手空空,一屁股坐下,却原来是一块隐在雪下的石尖,扎得直想拉到裤子里,蹦两蹦又差点掉下山去。我轻轻地、无奈地坐了,茫然怅然,两手慢慢插入雪中,忽然觉得左手触到了什么:石块?不是。又一条灵蛇?不活鲜啊。猛地一激灵,忙将右手也从旁边插下,捞它上来:却见一根细嫩的筋蔓,赘着个红薯一样的东西,虽识不得它,但显然是块植物根茎,赶忙用雪抷了,解了那系成包裹状的棉布,小心包好。

正要下山,一眼瞥见左下方巴掌大小的兰花似的剪影,在风中微微摇动,心下喜道:“蛇老头还在指引我呢!”仔细看去,它竟是长在石崖边上,再怎么伸手都是无法够着,拔了辛龙剑,依然无助于事。我观察了地形,决定冒险一试,先向灵芝根处凌空挥去一剑,那兰花剪影袅袅婷婷地向峰外飘去!我急忙跃出,剑气前指,力道略往回勾,左手接了塞入怀中,低头看去,眼下竟无处落脚,身子越来越重,耳边“沙沙沙”大批雪滑下的声音,令我大为紧张!情急之中忙向前方腾挪,绕山转了半圈,始终不敢轻易落脚,无奈力不能支,横了心辛龙剑向下一指,缓冲了些许力道,照一块锥形石抱了过去。

我像只猴子,赘着老大个屁股,抱着石尖扭头向下看,妈呀,咋还有这么高啊?晴天,天上那勺子把儿还在,经过扭断脖子、裂目眦珠的观察,我推定自己是走错路下到山的另半腰了。妈的,这下坡路怎就恁地难行!正欲跃开,又一个惊人的发现令我哭笑不得:我的左手流血了,被冻在石壁尖上,奈何?无奈之余,左手再一使劲,朝石尖抓去,血又流出,还闻到了血腥味儿,但终于可以小心拿开了。

下得山来,打开棉布,又把灵芝放入冰雪,像布篮子一样拎了,几个展身便到了那谷地出口的歇息处。山下黑夜正浓,叶明马上就闻出我受伤了,张贵五道:“奇怪,谁能伤到你?”我让叶明将那块冰雪放到湖面:“老头爱干净,你去合适。”一刻钟过去了,没动静,眼瞅着冰雪都快融化完、那“红薯”也快要沉下去了,不禁着急起来,我跑过去轻声喊道:“蛇老头快来啊,别让我白忙活了。”不多时,贴着湖面基纽基纽地飞过来一肉呼呼的东西,不是蛇老头又是什么!

(3)伤痛

他俩讨论我的伤情,张贵五那个铁石心肠说肯定没事,还扔过来一瓶白药让我自己摸了,叶明小侄儿则说这里过于潮湿,三个指头均是深可见骨,怕成了破伤风,还是去光辉寺看是否有人帮得上忙。这时向财盛领着一人过来,张贵五在意地瞥了那人一眼,我也感觉那是个久习武功之人。“哎呦,常二爷怎么受的伤?”向财盛心情不错,很关心地凑过来,我没好气地说:“没事,石头尖上刮的。”他满脸不相信,“这里哪有石头,你又进山了?我让你们找店投宿还不肯,这山谷口可是有老虎出没的。这位是我朋友向怀忠,在此地做生意,我说这儿与宽州府商路已通,他偏不相信,非要过来听你们说。”我笑道:“确是通了,原是几个小贼坏事,是我教训了他们。”向怀忠撇嘴道:“原来果真如此,真谢谢常大哥了,不过你有伤在身,定是这位大侠出手相帮。”向财盛想起什么似的惊道:“哦,常二爷已恢复如初啊?那经卷当真神奇的紧!”我依旧半支楞着身子懒懒地说:“唉,岂能如初!”

叶明过来问向怀忠道:“不知向施主在哪里经营?”向怀忠竟然一脸鄙夷,似不屑看一眼过去,也不做嗝屁答复。我大为光火,想想在人家地盘,还是忍住了道:“这位叶师傅是极干净之人,又是满怀悲悯,颇具慧根,以聪慧清纯之悟性诵经,直通金顶佛性,一两日里我可是受益无穷啊。”可恼那向怀忠竟讥笑出声!我怒不可遏,正欲破口大骂这不通情理、不懂人事的东西,向财盛急上前来附耳道:“常二爷莫怪,这里虽然寺庙众多,但和尚却少见,经常受打骂欺辱,甚至于被众生折磨致死也不鲜见,故而许多人是不敢与和尚随便说话的。”我大为惊讶,向怀忠讪讪地拱手道:“我在此西南处五里,正要请诸位前去吃个便饭。”说完竟不再理会众人,张贵五“嗛”了一声道:“吃个屁,我们小师傅还不想去哪!”我还是气鼓鼓的:“去!看谁更无礼些。”

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我们不去找那没趣,七天后我伤势不见好转,但还能坚持去弄灵芝雪莲,并格外留意往峰顶、岩角处找兰花剪影,再在它旁边搜寻了那红薯疙瘩。除了下山依然吃力、时有受伤,一切倒是有趣而无虞。向财盛并无异常,也不再催我们赶快去了向原府邸好交差,张贵五就笑我多心,叶明的话越来越少,通常不是诵经就是发呆。忽一日,我左手开始发痒,伤口处脓血不止,还浑身闷着痱子臊气一样,张贵五越来越担心,力劝我下湖洗洗,因为深知蛇老头爱干净的原因被我一口拒绝,他又开了尊口让向财盛想想办法,竟得到了不错的答复:“明天吧,我认识一位御蛇高手,看他有没有奇药救治。”

午后,一行二三十人往这边走来,个个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原想是府内有东去的商人,却未见行礼物件,后来又觉其中一人身形有些熟悉,蓦地明白了什么,急忙向张贵五示意,并叫叶明当心。果然,走在最后面的一人折返回来道:“我们兄弟见不得那和尚,此又是庄严国土,不如东去三五里处一决高下,谁赢了谁得那和尚。”说完盯着张贵五看,我想真******欲盖弥彰,找恁多托辞,准备这么多天,不还是心里没谱?起身怒道:“想杀我们,还找个小和尚垫背!佛本无法,有法亦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我今天不教训了你们,还对不起与那佛门的缘分了!”张贵五要先上,或是一齐上,我左手痒得正无法排解,就嘱他一边观战,莫让他们占了叶明的便宜。

他们愣住,笑了,一人上来毫不在意地朝我一刀砍来,我也不拔剑,只以单掌催动布气功把他罩了,也不进攻,竟凭内功活活憋死了他。见同伴死的黑青乌紫,十分难看,又一人小心靠前,一挺金枪朝我心口刺将过来,我低身后倾,抽出剑鞘用力格去,那长枪就嗡嗡作响地震出数十丈。他们见状一拥而上,我拔剑出鞘,展动身形,以剑气将他们全部困住,又一一刺他们的上星穴、百会穴和风府穴,原本只是想废了他们的功力,谁知这帮不中用的竟一个个死了。张贵五在圈外道:“大哥总得给人家说话求饶的机会啊,还不松了力道?”我也从忿忿不平中清醒过来,急忙收手,谁知收的过急过快,最后三五人全部闷声倒地,张贵五过去查看,发现只有那个说要请我们吃饭的家伙没死,但显然是聋了废了。

我不满道:“你也不早提醒了!”张贵五没在意我的无理:“我也是看呆了,还是导引功。竟没用那二十七云手?”“早忘记了。”我把剑插入靴子道:“其实我是特别想砍掉我自己的左手,只是他们来的好是时候!”张贵五问:“你怎么发现向财盛的主意?”我想想道:“是他的主意倒好了,只怕他只是臧胡子背后主家的探子而已。”

第二天,向财盛见了我们异常热情,还带来好消息:“那御蛇之人就在湖边,只听我说起常二爷的脾气便不愿轻易过来。”我听说后拉他急急忙忙飞跃过去,看得远处好些人目瞪口呆,有的甚至匍匐叩拜。向财盛面如土色地指着面前黑瘦的精悍男子,说不出话来,我拱手道:“听闻向原府来位祛病除祟的高手,想来便是阁下?我当真是迫不及待啊!”只见他那精湛的目光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是高手,你岂非神仙?能与阁下结识,并尽些许绵薄之力,当然是不胜荣幸之至。即是如此着急,不如就这里搭脉查看,以便及时施展手段。”说完微微笑着看我,那眼光里却分明有一把钻头一样,我心里一紧:把脉门给给这家伙捏了,会不会立时要了我的命?可还是没一刻迟疑地伸手过去道:“正求之不得呢。有心砍了它吧,拔草擦屁股的还恁有用处。”他鄙夷之色瞬间即逝,摸我脉门处思忖半天,轻轻放开,竟不嫌恶臭,又查看那脓血之处。

(4)华楹籽

步回谷口,不等张贵五发问,那男子便已伸了两根手指道:“就破伤风而已,但我看也只两法子可予考虑:一是灵蛇****,二是截断左臂后另请名医医治。”我忙问:“此处可有灵蛇?又如何让它肯去****?”他笑了几声道:“现在,眼前这湖里至少有一条,是从阁下那里来的,但它功力全无,灵性渐失,若非有人投喂,恐怕早已堕入尘泥了,我就是驱了它来也是徒然,何况阁下未必愿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男子,我突然冷笑几声:“如此,你已算准我若不断臂便活不了几天?”“我现在是诚心怜惜英雄,切莫说那斗气的话。不过有一传说阁下不妨姑妄听之。”“还请赐教!”

听那男子道:“此地正北一百里处有一山叫中天峰,高一万八千丈,山脚出没雪豹,饮其血食其胆,可愈各种阴寒之症;山腰四季冰雪,灵芝雪莲颇多,冰而不寒,可抵习武之人五年功力,亦可延缓各种疾病;其峰顶处全是巨石尖,只因云彩雨雪俱在峰下,成了真正的世外净土。也是天地因缘际会,忽一日,竟有一东土吹来的桦楹籽落于石罅间,天光神风,日日沐浴,竟结鹅卵之晶,莫说身体触碰,就是近前数十丈以内,便可以断臂重生,断脉再续,百病尽消。”

大家默不作声,我不耐烦地送走他俩,倒在草地呼呼大睡。已是五个第七天的晚上了,又赶上左手搔痒加剧,我大半个晚上就转了四五座雪山,像疯子一样乱撞乱串,像鬼魅一样飞扬飘忽,又像无耻的富翁,大肆浪费糟蹋着各处的灵芝雪莲。天亮了,慢慢平静下来,艰难地拼凑了一朵完整的“兰花”和一块大“红薯”,幽灵一样,耷拉着头飘回谷口。叶明诵经更勤了,极少吃饭,经常汗湿裌背,浑然不觉。张贵五一边警觉着四周情形,一边看着我俩一天天疯下去,也是备受煎熬。

总得有个选择。这天,我异常平静地对张贵五道:“我不想糟践别人,也不想割了左臂,现在就去中天峰看看,如还不行就赶快往回返,希望能死在青云峰上。其实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想再见见胡玥玲。这鬼地方,连酒都没得喝。”张贵五听得泪泗滂沱:“大哥早该去了,我只是不想劝你。”叶明一旁道:“缘来深厚各自好,缘去不绝水长流。常叔且去,我在此诵了那十方微尘世界之‘无想心经’,希望能在这光辉圣地助你求得如实真谛!”

还求什么求!我像一个寂寥的行者,要去完成一项无奈而孤独的使命,走在只有一个人的路上,去攀登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想帮我的人无奈地站在远处,想杀我的人识趣地放弃,只留下自己,默默地走向冰天雪地。

一旦动身了,你准会找到许多新奇的理由鼓舞自己,这就是行动的好处之一。“那中天峰如此神奇,不成事了死在上面也不错。”不过转念一想:“我是好了,但那污浊之躯留于最圣洁之处,岂不是造孽。嗨,其实什么都无所谓。”我深深吸了口气,先以布气之功护体,又以浴身之功轻身,再以催和之功不使那六经波荡、五气倾移,这才辨清方位,展动身形,往那峰顶飞跃而去!

这山峰真大。一天的时间才走过山脚,但没遇着雪豹,两天的时间方行过山腰,但没找着灵芝山药。行出几个时辰,忽觉胸闷气短,赶紧找块大石头坐了运气,再走两个时辰又是如此,循环往复,间隔越来越短,这当然是山太高的原因,得想个长久之计。我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全力施展催和之功,使气血尽量扩张,并把他们统统赶往肺部,再以二十七云步的轻功发力向上攀去。这招倒管用,三四个时辰后,蓦地发现好像有天顶的光辉泄下,四周和风氤氲、和鸣四应、和融广大,我这才第一次往下看去,妈呀!当真是风云变幻,气吞星河,多少高山大川、江河湖海,尽皆淹没在一片流云烟瀑之中!

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再没觉得痒,但我还没看见金卵,稳住了神,继续向上。由于受某种无形、柔和却不可逾越、穿透的力量所阻,我一寸一寸地爬着,没了白天黑夜。又十几个时辰过去,感觉身体瞬间轻便起来,身上像涂了层金漆,缓缓抬头望去,那个金蛋一点也不晃眼,像是悬浮在峰顶。我觉得它是周围的许多精光、灵气与峰顶之后回旋,以椭圆形运行,而不是真的什么卵蛋,它的光也不是金子色的,而是许多精气神的综合色,我想自己还明白了,那粒桦楹籽既不是发芽也不是结晶,只是吸引、经历和汇聚了天光神风的沐浴吹拂,才注定了它久远而灿烂的存在。

我是浊秽俗物,能到得那无尘埃之地,身力、欲望、缘分都得到一起了,不是任何一个“一”能说明清楚。大凡天道,均是无心之妙,万物不是先在,不是神造,而是生成;三生万物,万物理殊,殊理归一,一理阴阳,既一体一致,又生而不同。故物有生死,道无始终,渊深若虚,恍兮惚兮,乃成无物之象。想宽州府之人,多欲以一理通万理,如此必致不求甚解、穿凿附会、失之桑榆,唯其脚踏实地,以万理求一理,方符合那天地氤氲,万物化生的道理,否则虚妄、偏激、邪祟,就与天道相悖了。

我总是喜欢不时地放纵自己,就比如现在,抱着个石头尖,也不知道在那粒桦楹牌种子下面呆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总之我没有想要触碰它,只一直发呆,偶尔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把玩:最多是拔了剑仔细查看,要么就摸出戈壁滩捡来的玉石反复掂量。我好像忘记了要回去。

但最后我还是想起了要回去,想起还有个不近女色的蛇老头与我共过生死,现在气息奄奄,想起有个好兄弟眼巴巴地望着谷口,想起新认的侄儿和尚还一直在为我诵经。我不再理那金蛋,当然更不会打扰它,一点点倒退至云下方才甩开身子。

(5)佛性与灵性

我在山腰处忘了取“山药蛋”,又在山脚放过了雪豹,赶到谷口时有人打群架,行到跟前他们又都停下来。我认出了熟人:叶明灰头土脸,一身一脸的唾沫星子,也不知受伤没有,却终于停止了诵经;张贵五手执软剑(不知为什么,他死活不肯用那柄妍凤剑),左肩重伤,一身的鲜血,提剑护身,兀自威风凛凛。我来到湖边,叫:“蛇老头——”无应答,心下着急,拔出宝剑,催动内力,望湖面推出。湖水瞬间荡漾粼动,如同劈开一条凹槽陆路,蛇老头在槽底水草中安静地睡去;我心有不甘,剑气下抵,一反手,一片湖水托着老头升出湖面,落到辛龙剑身。

我对叶明喊:“快念那个什么经!”一边继续催动内力,刹那间绿莹莹的剑气和着一道白光立时四布开来,灵动而又柔和,剑气如听那晨钟声渐远,白光似山泉漫过玉石。渐渐地,这种温柔的浸润弥散至到光辉寺顶。这时,寺顶金光倏地暴长,无边无际中,一只无形的大手伸了过来,似欲压我入十八层地狱下。我分明看见剑气未散,依旧款款赶去,金光之气根本无可奈何于它,但那只大手却也没受任何阻挡地压迫而来,烁骨销金、蹈海推山似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二十七云手”的所有招式,但好像都不管用,既出不得招,又躲不过式,眼瞅着腾挪空间越来越小。情急之际,大吼一声,不知何时左手已握了玉石,全力振臂,食指向一丝漏光处直指上去!只觉一股又一股的真气激射而出,直至体内空空,身体漂浮,直直的向后倒去。倒地一瞬间,我瞥见那所有的黄光绿光白光都倏然消失,蛇老头欢实地向正北方最后一片晚霞飞游而去。

我觉得我在和星星私语什么,暖湿的风轻轻地搔痒着须发,草丛中的蚱蜢跳到衣服上,嗓子眼好像堵了什么,使劲咳去,喉咙间一块淤血飞了出去。张贵五忙不停地扶起拍我后背,一边如释重负道:“醒了,醒了。”叶明停了诵经对我回眸一笑!脸上泥草几处,可爱萌动,无缘无故,令我突然想起妹妹常建华来。我一骨碌站起来,拍拍屁股,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道:“怎么这么多死人?”张贵五哈哈哈笑了,拉我坐下,郑重地整了整形,说道:“向财盛那帮人见你久去未归,以为必死无疑,要逼我入伙,被拒绝后便想对我痛下杀手,多次想诱我入山谷不成,昨日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天,便终于忍不住在此动手。他们一共四十名高手,欲以车轮战生擒我,我心高气傲,依然拔了自己的软剑,并先用计刺死十名,他们惊讶生气之余,全上死手,只半个时辰便重伤我左肩。正自苦苦支撑,大哥竟如神仙一般,一身的白光从谷口处闪出,所有人都吓得呆立不动,而我们所受之伤竟全然好了,自此大家都再没动手。见你欲救灵蛇,还是这个小和尚看出奥妙似的,一边诵经,一边叫我赶快拔了妍凤剑,催动真气,向天空飞来重金块一样的云头指去。”

我催促道:“怎么样了啊?”他吁了一口气道:“哎呀,还是大哥厉害啊。当时我正觉得头顶越来越重,妍凤剑也几欲断为几截时,忽见大哥那里又倏地射出一道白光,连绵不绝是直冲霄汉,未几,那金光便化归无形。我宝剑脱手,瘫软在地,看那些目瞪口呆之徒,一个个七窍流血,全被震死,却见身边的叶明没事人一样,摸摸我,又去查看了大哥的情形,盘腿坐了不停诵经。”说到这里,张贵五停了转问叶明道:“难道你也是那天赋异秉之人?”叶明呵呵笑道:“张叔才是呢。我是无知故无畏,无有故无害,要有内力在身,一样会被震死的。”张贵五又问我:“大哥不问问你那蛇老头的事?你想他会去哪里?”我耷拉了眼皮,学着叶明轻声道:“去该去处。有什么好说的!”

光辉寺好像突然去了不少光辉,风华不再,殿顶就像裱了一层黄纸,却依旧是殿阁雄伟,香客如织。寺内果然无一个僧人,众多苍生在佛祖脚下或倚或卧,蓬头垢面,赤脚光背,日间纷繁嘈杂刚过,夜里鼾声雷动又至,在柔和的月光下,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就竟如同佛祖自己的呼吸一般,此起彼伏。人们一切如常,熙熙攘攘却都匆匆擦肩而过、我行我素。走近如来佛像前,见金漆已有些斑驳脱落,它背面上部,有另一四面四臂的男神,下方一供桌,两边一幅对联:“如来掌上一切慈祥,宝生手下万般皆苦。”

出了殿,我低头沉思,问张贵五:“我武功比你如何?”张贵五道:“半年前你手可缚鸡,现在我哪值一提?”我说:“不对。你比我强。何为武功?”“你那种宏大汹涌、不可一世的才是武功。”“张大侠啥时候成马屁精了?”“不都是你害我成这样了。欸?马屁精是拍那成了精的马屁吗?”我不想和他斗嘴:“你觉得如来掌如何?”他愣了会儿惊道:“哦,就是那个呀,我以为就是一朵云呢!”我抬头道:“应该就是吧。想那如来掌仅此一招,你看它无边无际、无形无影,又似幻化出无数真实的精妙掌法四面八方而来,为何却为你我所破?”“依大哥所见,那一招便是千招万招,本无可破解?”我点头道:“正是。但武功之道,极劲、极疾、极密者也。他那一掌,既欲一招制敌,必是广密不使逃逸为要,看似无形,实际上是形之至高,还是重了形,我们劲疾之力重在质,又是三点突破,以质胜形,胜的也是有道理的。”

张贵五醒悟道:“劲、疾、密为武功之道,可布一切形、可破一切形?”“是这样。”“不过那掌法确是厉害,我无法挪动,因为哪里都是死路,只能站原地等着,让人难过到欲哭欲疯欲死,不知大哥看出点门道没?”我挠挠头道:“太深奥繁妙了,一点而已,我想十丈之内,说不定还能照猫画虎了。”张贵五摇摇头道:“佛祖故里,大哥竟然破了——嘿嘿!”“因缘际会而已。若非剑石所受天光,只他的‘云气’我们就无从抵挡。再者,若非那辛龙、妍凤宝剑阴阳鸣嘤、调运导引,若非你与叶明帮忙,对了,还有那蛇老头醒过来后灵光大放,以及我情急之下真气破指而出,可能你我都已化身金粉,给菩萨们身上贴金去了。”张贵五道:“这么说大哥的导引功已至第四境界了?而你的领路人却连第三层都不得其门而入。”我悠悠道:“我也只是初窥门道而已。不过武功的形也很关紧,你没看那佛像?仍有氤氲之气盘桓。”叶明合掌道:“形质于我,本为一体,分开俱灭。你这叫‘解缘’,不算是破了招数。”

我回想那如来神掌,把它分了九式,欲教给张贵五,他倒是领悟得快,但学到第三式就受不了了,说是功力浅,怕反伤了自己。我又琢磨了一晚上的导引功,加了一些“云步”脚法与“云手”招式,一共凑成五招,倒也连贯一气,诓他道:“我与尘元大师谈禅论道时悟得一套‘燃道剑法’,一共就‘意御五位、阴阳应象、和气通灵、平人气象、上古天真’五式,虽不十分凌厉,却绵密大气,制敌于无形。”张贵五学了,大呼过瘾道:“这个好!这个好!”我看他竟然用那软剑抖出凌厉的剑气,暗自惊奇,自己也连贯打了一遍,果真变化万端、气势恢宏,三五十丈之内,飞沙走石,似有天气变化一般,心下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