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院坝,还没有出校门,我就把谢洪芳追上了。事实上是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快到校门时,在一排水泥乒乓桌旁,她就干脆站下了。只是没回过身来。
小谢!我想了想,这样称呼她。她没吭声,也没回头,只是肩头动了一下。
不知咋的,尽管有那么多风言风语,我并不觉得这女子有多么讨厌,肮脏。正如对李明敏一样,昨晚的印象只是震惊,而非痛恨,经过一天的接触,就连不自然的感觉都基本上没有了。反正,她们面对着我时,都和其他女子一样。也许,这是因为我本人内心深处也并非一个正人君子吧。
眼前的谢女子,还使我有一点同情的感觉。穷人的孩子不容易,像她这样孤身一人在此受人欺辱更是不易。我这人别看莽头莽脑,可是看不得柔弱落难之人。在城里,桥头寒风中凄凉奏二胡的老头,会令我心酸。伸一双脏巴巴的小手向人乞讨的小女孩,也叫我难受。更有那残疾人,不要说谁欺负他,就是嘲笑他,我也一定不会饶了那人,管他是大人还是小孩,我通要训斥,甚至挥拳相向。别人已够可怜了,干吗你还要雪上加霜?
这姑娘还是不错的,从背后看她那身衣服,便有些钦佩。这里的人除了藏胞给人以色彩的感觉,其他的人多半都是黑布袄棉大衣,厚厚实实裹一身暗色调,可谢洪芳身上那件棉袄,却像是她自个做的,浅蓝底白花花,裁剪得很得体,巴身,连浑圆的肩头都细腻地体现出来了。她个头不高,但长得匀称,丰满,加上那身衣服看去很洁净精神,丝毫没有传说中风骚娘儿的那种病态畸形。
小谢!我又轻轻喊了一声。
她先扭头看我一眼,然后才慢慢回转身来,她的皮肤有点黝黑,眉毛浓浓的如墨画的一般,嘴唇鲜润。扭头时那眼角的一挑,才使人感觉到一点野性的闪光。
我说,你找我们有事?
她点点头,但仍未说话。
那我们回去慢慢说吧。
她坚决地一摇头。仍不吭声。
我试探地问她是不是要我把将军喊出来。
不!她终于出声了。而且我这才发现,这女子并不是蛮丫头笨嘴巴。她一旦开了口,那话语还真是滔滔不绝的。
她说她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大家都拿另类的眼光看她,她不怪我们。她绝对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她咋个可能去勾引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红卫兵呢?之所以找了两次将军,是因为觉得这批人中,那个娃娃还算没有给她白眼,还愿意跟她说话。
听人说话时,我这人向来有个错觉,总怕别人说了很长一段而自己没有反应,会让对方觉得我没用心听。于是,抓住这机会,我插话道,我也没有用另类眼光看你啊。
她噗地笑了一声,我又没有说你,你这人让人觉得顶歪的。还有,找你的人又那么多,我们这些人咋敢……
她的眼角又挑了我一下。也许是自己心虚,我觉得那眼光里含有别种意味。不知是指秋萍还是央金?但愿这里的人不要知道央金!
我赶紧说,看你说哪里去了,你要找我,我不一样听?这会儿就正好,你有啥尽管说吧,我这人你放心。
她又点点头,我也觉得你让人放心,你样子歪,心顶好的。
我这人最受不得“飘扬”,特别是出自女子之口的“飘扬”。马上就来劲了,说,你的那些事吧?说,尽管说,我们给你撑腰!
我已经绷上弦,准备倾听一个女子悲愤诉说她的冤屈了。可是怪,她却只淡然一笑,扬手拂了拂飘在额上的头发,说,算了吧,别说我那些事了,说出来你会吓跑的。
我说,说!吓跑了我不姓林!
真的?
真的!
你就那么能?敢向毛主席保证?
敢!你别为我担心了,要说就直说,我保证会理解你的。说了,我们大家一起陪你上大街游行!
她不开腔了。垂下头去。她有一根齐腰的长辫子,又粗又亮,这时拿了辫梢在手指上玩。眼角渐渐浸出了两点泪光。
我这时气壮如牛,看着她那神情,差点想把手放在她那浑圆的肩头上去了。
她抬起了眼,泪光中闪亮一笑,我相信你的,可我那些事,我想了,其实人家怎么说也无所谓的,随他们爱咋说咋说吧。我们不说这些事了。
我说,这不对--
她眼光敏捷地四下扫扫,打断了我的话,低了声说,现在不说这事了,那边有人来了,走,你跟我来!
我抬眼看,校门外是有几个人在向这边来,可人家都走得大摇大摆的,她这么紧张干什么?怕别人看见我与她在一起不好?
我说,管他们干什么?我们说我们的!
不。她撒娇似地嗯嗯了一声,不容分说拽住我的手就走。三弯两拐,把我引到了一排杂物房和围墙之间的窄巷道里。她的手很热乎,除了跟其他女子一般绵软外,还很有力。到了窄巷里,站住了,手还没松开。她仍在向四处瞄着。
这是干啥?窄巷里,阴黢黢的她又那么鬼祟,我心里不由也咕咚一下。热乎乎的小手紧拉着我,两人又靠得那么近,一股温香直往我鼻里透,我的联想不会好到哪里去。
中了邪一般,我居然就没有主动抽出我的手。我这人啦,表面金刚罗汉,骨子里可是“色”透了!
还好,她四处瞅了瞅,自己松开了手。有些微喘地说,我们就这儿坐坐,不脏。
我满腹狐疑地坐下了。
她也坐下了,离我很近,虽然微微侧着身,但那肩头基本上靠在了我手臂上。好一种温软的感觉。
这事,你可得千万保密……她又挪一挪身,靠得更紧了,都要贴在我胸前似的,伸过嘴来小声说话,那嘴唇的热度似乎都烙在我耳根了。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坚持不住了,关于她的那些风流传闻一件件在眼前复活,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血流。
我觉得我可能就要被冲走了,淹没在昏迷狂乱之中。我的手臂已经发烫,几乎要本能地抬起来,去搂抱一团温软……
你不要紧张。那滚热的唇在说,一只手掌柔柔地搭在了我肩头。
触电的感觉!我知道我的大脑马上就要不受自己指挥了。我得抓住这即将沉没的最后一丝清醒,我得赶紧站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她急促紧张的声音注入了我的耳际:马县长让我给你们带个话,要你们马上走,离开这儿,越快越好。他说,算是请求你们了!
什么?仿佛一块冰丢入沸水中,我的心一惊,但并没清醒。大起大落冷热相激,头脑一团混乱。
我叫你不要那么紧张嘛,胆小鬼!谢洪芳嗔了一句。小拳头趁势在我肩头擂了几下。
我已经无心去捏住那只小手了。你是说马县长?我瞪住她。
是马县长嘛,未必这种事我还会哄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跟你说,马县长说这话肯定是有来头的……
当然是有来头的。雪风已经刮起来了!
今天下午,招待所突然一片紧张,如临大敌。除了当班的几个服务员,其他人都被叫到伙房帮忙去了,说是要立即加工几十笼白面馒头,烧几大锅菜。干啥用,要开会?谢洪芳一概不知,她是当班的,留在楼内烧开水。
她去二楼会议室送开水,到门口就被纠察队员拦住了,让她在外面把水瓶灌好,由他们提进去。她只趁倒开水之机,匆匆瞥了几眼门缝儿,晃见几个头儿的身影,里面烟雾腾腾,看不清,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很热烈又很神秘,似乎有谁与谁在争吵。
头儿们开会不在办公大楼,而要移到这儿来,本身就让人怀疑。谢洪芳是个有心机的女子,第二次送开水的时候,便有意从另一楼道上去,在会议室的另一道门门口灌水瓶。这道门玻璃没挂布帘,她便看得清楚了些。一眼就看到马县长也在那里,坐在角落里埋着头抽烟,一口接一口,一支还没完,又摸一支接上。运动开始不久,马县长就被停职检查了,成天关在宿舍大院里,已经好久没有露面了。马县长年轻有文化,人又长得魁梧英俊,待人也和善,机关里一帮女子都喜欢他,谢洪芳也不例外,不过只是心里倾慕,平常至多不过有机会时和他说笑两句罢了。现在突然看见他,心里真是又惊又怜,好端端的一条汉子,活脱脱变了个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络腮胡长得茅草窝似的。看得谢洪芳心里好疼!
喂,看啥看?倒了水快走!
一个纠察队员向她低声吼道。会议室两道门,一门两个岗。吼她的是个年轻的,另外还有一个老头,谢洪芳认得,汽车班的老班长范大爷,黑瘦黑瘦的,人很老好。他坐在门侧,吸着旱烟,没吼她,只闷声闷气说道:谢女子,这儿没事了,你去歇着吧。
谢洪芳突地心里一机灵,跟他搭话道,范大爷,上次搭你的车回家,我妈好感激,硬要我给你带一包烟叶来,你看,忙昏了头,我都差点忘了,待会儿我给你拿来。
范大爷挥挥旱烟管,笑道,不急,不急。
谢洪芳又假装不知地问,哎,马县长今儿也来开会啦?
范大爷脸色倏地阴了,咕噜道:开会没好事……
谢洪芳又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他女儿刚才找到楼下来,说她爸在这上面开会……
小琴?嗨,这娃娃,遭孽啊。范大爷摇摇头。
那年轻的看来很尊敬范大爷,见他都没摆凶,跟这女子还很随和,便也没再吼她,赶她走。倒是谢洪芳自个儿三步并两步下楼去了。
她先是跑到伙房,找烧火的王大爷买了两扎土烟叶,给了他三块钱。然后又跑回自己的小寝室,找两个药瓶自己兑上蜂蜜水。她平素是很注意身体保养的,蜂蜜呀当归贝母呀,当地土产的这些玩意儿没断过。灌两个药瓶一看,不对,两瓶一个色。她又马上乱翻一气,终于找到一个深色的广口瓶,两下涮净了,另外灌一瓶纯蜂蜜。然后往脸盆里倒上点开水,用热帕子匀了匀脸,抹了抹头发,就溜到楼梯口尖起耳朵听上面动静。
一会儿,人声嘈杂,估摸是中间休会,便赶紧收拾好东西,一手搂两个瓶儿,一手提两扎烟叶,不慌不忙上去了。还是走范大爷那道门。把烟叶给了范大爷。范大爷一脸笑,说,嗨,你妈也是,家里日子也不容易,还兴送啥礼,我不过是顺路捎你一脚嘛,我得给你钱。说着就掏腰包。
谢洪芳忙一伸手把他止住了,说,别!我妈知道会骂死我的。哎,我说范大爷,你帮我叫一声马县长嘛。
叫他?范大爷一愣。
哎呀,都是他那宝贝女儿嘛,硬说她爸今天还没吃药,非要我给送去不可。你看……马县长恐怕真是病得凶哩,脸色那么难看。
范大爷叹口气,是哪,脱了形了,遭孽啊。
那年轻的在旁小声说,范头,今天这个会可是不准……
不准个啥?鸡巴!人病了药总准吃吧。国民党、土匪,关大牢里也没说不让治病吃药呀。范大爷突地发了火。他从凳子上站起身,把药给我,我给你送去!
谢洪芳说,要不得,小琴说这药复杂混不得的,你把他叫出来,我才给他说得清楚。药可不敢乱吃!
范大爷瞄瞄瓶儿,说,好吧,你在这儿等着,可别进去!
范大爷是放牛娃出身,当过兵,解放初转业下来就留在这儿机关开车了,正所谓是根红苗正革命老黄牛,平时对人又老实巴交,上下都说他好。他进去,当然没麻烦,不一会儿,马县长就弓着个背跟他出来了。他一出来,范大爷反手就把门带上了。
谢洪芳忙迎上去,叫了一声:马县长……
马县长一愣,小琴呢?老范不是说--
谢洪芳向他眨眨眼,小琴懂事,说你开会,她就不上来了。喏,这是她给你的药,叫你马上喝,断不得的。
马县长接过瓶儿,大惑不解,这药……?
谢洪芳又往他身前凑了凑,嘴巴几乎贴着他的胸脯,小声说,喝吧喝吧,都是滋补的。啥时候也别亏了身体。
马县长也是顶有脑筋的人,灰暗的眼珠亮了亮,说,老范,麻烦你,给我倒杯水。谢洪芳趁机问,马县长,你……
马县长扭头看看,压低了嗓门,凶多吉少!反正是那个样子,不说了。我倒想问你,你跟那帮成都红卫兵顶熟吧?
谢洪芳点了头。
马县长说,快告诉他们一声,叫他们赶快走,走哪儿都行,别再待了,就说我求他们了!……
听了谢洪芳的话,我当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那两张神秘的纸条也自然浮现脑际。此前我也有个猜测,心想那大约是阶级敌人故意捣鬼,想吓唬我们,让我们两下滚蛋。没想到同样的意思这会儿又从马县长口里传出。怪了,都没命地叫我们快走,究竟出了啥大事呢?我们在这里只几天,也没惹啥子大祸呀。就算今天早上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也不至于严重到这地步呀,何况我们跟段主任不是谈得很好,问题都解决了吗?
马县长还说了些啥?我问。
没有了,才说了几句,里面就出来了几个人,把他叫进去了,那口气好凶,就跟马县长是犯人一样,太不叫话了!谢洪芳此刻说起,仍愤愤不平。同时,她搭在我肩头的手指,不停地动着,抹着我短大衣上的毛领。看来她的这些小动作,只是习惯性的,并非特殊亲昵的表示。
我也不在意了,把她的手拿下来,紧紧地握了一下。我认真地说,谢谢你了,小谢!
我特意把她送到了大门口。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眼角含笑地挑了我一眼,大声说,希望还能见到你!
我说,希望……这一瞬间,我的眼角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点发潮。黄昏的风又刮起来了,天空灰暗,路面上一股尘沙逐她的背影而去,一个如花的可是孤独的边城女子……
在那乱纷纷的世道,凶险四伏阴云密布的境地,还是这些女子能够给人心灵上一丝明媚的弱光,多少感受到一些人性的善良,一些情感的美好。尽管她还是一个浑身背着骂名的女子,可是比较那些我们看到或看不到的“革命”面孔,还是可爱多了!
吃晚饭的时候,大伙仍然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欢乐中,互相开着玩笑,说着插科打诨的话。也许是受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关于情爱的争吵、玩笑的影响吧,春水化冻,止不住荡漾了。
只有将军一个人有点闷闷不乐,心神不宁。几次悄悄问我,谢洪芳有啥事,说了些啥?我说,与你无关。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子。比你有脑筋。可惜了。
我也知道我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语无伦次。但我不想多说什么,至少在我脑里还没理得出个头绪之前。
看来大伙的兴奋中心也已经有些转移,晚饭后并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急于出去革命串联。而是都回到寝室里,无话找话地闲聊,说笑。我趁此机会一个人半躺到角落床上,竭力想回忆出点眉目来。暂且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吧,不要吓坏了他们。等我想清楚再告诉他们不迟。
想来想去,主要还是郭医生的事。要说我们在这里干了什么革命行动的话,也主要就是这一个。
长征队经过海子边上的几天跋涉,到达白城刚好是下午三点左右。本来大伙都精疲力竭了,都说洗个热水脚先好好睡一觉。可怪只怪我们那时都太年轻,正是青春活力最旺盛,最骚动不宁的年岁,精力就跟山里的间歇泉似的,呼啦一下消歇了,顷刻露出嶙峋的谷底,呼啦一下又爆发出来,活水漫沟横溢。刚洗了脚歇了一小会儿,大伙又吆喝成群地出门了,闹嚷嚷说是去“逛新城”。
哪有什么“新城”?灰扑扑的土路,灰扑扑的土屋木屋,除了天空蓝得明丽,一切都让人觉得灰扑扑的。连《逛新城》那首歌里唱的“电线杆子排呀么排成行”的景象都看不出来。秋萍闹嚷嚷着要买熏牛肉干,拽着我和将军、黑娃、王薇一路,横一道街,竖几条巷,走遍了也没寻着一家像样的店铺,更没有什么卖熏牛肉干的。牦牛肉倒是有,黑黢黢几大块挂着,不是熏烤的,更没有什么调料,纯粹是牛宰了,就那么大卸八块挂起来,风干的。
我说,怎么样,体会体会吧?
秋萍一捂鼻子跑开了,骂我,你尽想害人!
我说,咦,这不是你叫我们出来陪你买牛肉干吗,怎么我害你了?
她跑转来就往我棉衣上一小拳,就是你害人,这是牛肉干吗?那味儿!
我说,行,那我们陪你回成都吧,宁夏街还有一家卖这玩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