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准说反动话,我们还要长征。
王薇帮我了,说,对呀,天天喊“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有干牛肉总比红军煮皮带吃强多了。哼,娇小姐!
秋萍当然是说笑话,她就爱故意使点小气逗着玩。可一听娇小姐这词儿,受不了了,一扭脖子就一个人往一边走。说我是娇小姐,那你们就别跟我一路!
我们当然还得追上去,跟她一路。
走着走着实在无聊,刚好看见前面城门洞边上有个大字报专栏,在这儿还算稀罕,就上去看。这时城门洞里有个小藏胞拿着两把藏刀在那里朝我们晃一晃的,我跟将军就过去看藏刀了。将军是一路上都叨念着,真想买一把藏刀。我呢,说实话,是不想看什么大字报。在成都,批我爸的大字报,批我的大字报,早把我看怕了,看厌了。如今好不容易翻山越水跑出来这么千把里路远了,眼不见心不烦,乐得个自在逍遥,我还找那劳什子玩意儿看什么?干脆去看看新鲜得了。
那藏娃长得满乖的,圆圆头,脸上两朵红太阳,眼珠子顶机灵,汉话也讲得满清楚。他说,好东西,不贵的。我拿过手一看,刀确实不错,皮鞘,骨柄,刀上开了血槽。不漂亮,但地道。
我说,买吧,将军。
将军正伸手掏钱,小藏胞却突然惊惶起来,收回刀,说,这边来,这边来。边说边往后退。
我们莫名其妙。
他指一指我们身后,说,纠察队!那边有纠察队,看见不好的,要没收!
我回头一看,大字报专栏旁边有道在这里显得很气派的大门,门上确实立着两条人影,显然是机关大院。
就这时,却听见哇的一声尖叫,秋萍向这边奔来了,双手还捂着脸。
我急忙迎上去,问,出啥事了?
她喘吁吁说,大字报!……
我舒一口气,嗨,我还以为你看见鬼了,大字报有啥吓人的。
她还是捂着脸,吓人,就是吓人,好怪啊!不信你去看嘛。
我回头去看藏刀。藏刀和那藏娃都没了影了。
将军过来说,跑了,拿给她一声叫,吓跑了。
我说,行啦,你看你,害得将军没买成藏刀。
秋萍这才松开手,两个脸蛋不知为啥涨得那么红,很害臊的样子。
说实话,当我过去看那大字报的时候,脸上也肯定有点发烧。
首先就是揭发“女流氓”谢洪芳的,写得绘声绘色,像放电影似的。我一边心里骂着这个“女流氓”实在是太不叫话了,一边又忍不住被吸引住了,一条一款一件一件“坏事”看下去。看到关键部分,心口也禁不住怦怦地跳。难怪秋萍要惊吓成那个样子。显然看过这专栏的人不少,空白处还有不少鬼画桃符的小字批语:
把女流氓揪出来游街示众!
脱光!
叫她当众交代!
判她二十年!
弄到山上叫种牛×
把她的黑×给锁起来!
……
这专栏看来已有些时间了,但破破烂烂居然还保存着,好像是什么宝贵文物,舍不得撕掉。我正暗暗看得刺激,突然听到黑娃叫:哎,老林,有你们七中的!他说七中,当然是指成都七中。他知道我中学上的七中。
我一听,自然马上撂下“女流氓”不管,转移过去看“校友”了。
这个专栏更大,也更气派,看样子是才出不久的。
这就是郭医生的专栏了。名字就用了三把叉,郭××两把小叉,整个名字上面又一把大叉,这气势就够凶险。再一看“头衔”,也就是帽子,也与谢洪芳的不同,严严正正一排字,够长的,“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坏分子”,还有“反动资产阶级臭小姐”等等,够怵目惊心的!但专栏虽然大,大字报也多,细看内容却多半是愤怒声讨的言辞,惊叹号占了不少。还有一点与“女流氓”专栏不同的是,所有大字报都干净整洁,有两处好像是有过批语,但都被浓墨封盖了。不过尾上有一条新的标语却胜过了那边的所有批文。标语是:热烈欢呼坚决拥护对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资产阶级坏分子郭××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这人已被抓了,关押起来了!我心里明白。
我又回头重看了一遍关于她的简介,女,二十五岁,确实曾是我们学校的高班次同学,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里,还不到两年!
我不认识她,但毫无疑问是我们同学。
从校门出来才一年多,就落得如此下场,这一点又与我何其相似!
日怪,咋个尽是我们这些才跨出校门的“小老九”遭整呢?社会这个门槛硬是鬼门关么?
我当时心中就升起一股不平之气。秋萍他们见我在那儿发怔,问我咋个的,看啥看得那么仔细?我没吭声。他们毕竟还没有跨过那门槛,懂啥呢?
但我估计低了。晚上回到住地,就看见杨德宗他们正围着两个工人模样的人在谈论这件事。一个姓邓,汽车队的队长,文质彬彬,说话颇有条理。另一个胖胖的络腮胡老程,据说是这一线公路上开快车出名的“飞娃娃”。从他们口中才得知了这事的由来。
郭医生本名郭维莉,出身确实不好,父亲本是国民党军医,解放后重被安排在国家医院工作,但1957年又被划了右派。“历史”加“现行”,郭维莉自小就背上了如此重的出身包袱。大学毕业虽然成绩很好,也没能留在大城市,而被发配到了这边地小城。才来的时候,确实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私下里不知饮声吞气流过多少眼泪。但有一条,严格的家教和校训,使她把治病救人的本职看得格外高,加之医术确实高明,很快便赢得了白城群众的尊敬。汽车队的人都爱找她看病,也经常帮她带点土产回成都,又从她家里带点东西过来,算是给了她一点精神慰藉。她人年轻,漂亮,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冰美人”。
“冰美人”的美誉不胫而走。不久,上面一个书记开始经常找她看病了。有时称工作忙,叫她到办公室去看。本来就是汽车队师傅或者其他人有困难来不了医院,她也一贯抽时间上门诊治的,头头有事,当然也去了。有一天,正好邓队长在大院办事,走到过道上,却猛听见一声门响,郭医生一脸苍白从那书记的办公室冲出来,嘴唇咬得橘青,眼角挂着泪水。老邓赶紧问她出了啥事,她不说,只是脸上不断线地挂着泪花,噔噔噔地跑出了大院。后来,她就整死也不到大院去给人看病了。
她这时心中已有了一个人,但不幸,这个人是有妇之夫,虽然两人已异地分居几年,但毕竟尚未离婚。这人就是新提升的副县长马永合。老马本是汉中人,读大学时家里就给他定了个家乡妻子,毕业后分到省交通厅工作,后来下派到这里当交通局长,那女人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来了,说这里蛮子地方,不能待。前年地方上大抓交通,老马干得很有成绩,就被提升为了副县长。老马朴实能干,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拉得一手好手风琴,郭维莉又能唱歌,几次联欢会上两人便认识了,共同演唱苏联民歌,令小城的人大开眼界。树大招风,在这个小地方,两个有文化的能人一接触,风言风语便自然起来了。开始谁也没在意,他俩更是属于事业型的人,对外面的事很少留心,所以仍然来往。郭维莉确实暗暗喜欢上了老马,老马也觉得跟她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愉快。两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脸上有了笑容,气色都旺多了。但两人都是有文化而且理性很强的人,所以那关系始终没得突破。郭维莉自然很痛苦,老马也很苦恼。他读大学就入了党,现在又是领导干部,离婚的事他连提也不敢提。
邓队长、飞娃娃都跟他很熟,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有时借着酒兴劝他快刀斩乱麻,回家打脱离!但人高马大,遇事果决的他,偏就在这事上下不了狠心。
本来这事如果就这样也还闹不了天翻地覆,只是他两人心中受苦累罢了。偏偏这时来了运动,问题一下就被摆上明处了,上纲上线,大批大斗,一时简直成了本城的头号新闻,重大政治事件。
日他个妈!狗日的那些杂种,睡野婆娘都睡得不爱了的还屁事没得,人家老马跟小郭连“乒儿”(亲嘴)都没有打过,就被整得这么惨,狗日太巫教太黑暗了!飞娃娃一说起就破口大骂。邓队长显然更有头脑,他说,哪里只是这么个事?那个家伙是怕老马还要升,他抢不到头把交椅。
李晋川说,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他在这方面,确实不亚于成人,很有眼光。
杨德宗已经摩拳擦掌了,妈哟,欺负我们成都的人,没得那么安逸!老林,这事,干?干!当然要干!我说。
飞娃娃高兴了,好,好!有你们红卫兵扎起,我们就更雄了!
老邓沉稳些,他说不过这事有两个难点,一是老马已被扣上了走资派的帽子,郭医生呢,又确实有个家庭问题,一说她父亲是国民党旧军官,又是右派,好多人都不敢沾边。
李晋川想了想,说,确实,这个有点麻烦……
我说,球的个麻烦,还没得我麻烦!这样,明天晚上我们不是要演出吗?肯定好多人都要来看,我们就在那会上把这事当众端出来,明刀明枪,明锣明鼓,看有几条狗敢上来跟我们较量!
我那时就这样,还信奉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的古训。才自在了几天,就已经搞忘了自己前不久还遭打得晕头转向的事情。年轻就这样,摔一跤爬起来,转过身就记不倒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