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成都就是回家了。我家就在锦江河边。还要赖一年多,到“文革”又一战役高潮“清理阶级队伍”,我们全家才给连根拔除,扫地出门,滚到水井街“牛鬼院”集中。
除开大学四年落魄去到川中小城读师范学院,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基本上都是在锦江河畔川大校园度过的。九眼桥至望江楼,沿江一路柳堤可谓镶满了我的脚板印。小时候便听老年人摆张献忠剿四川的老龙门阵,除了杀人如麻之外,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么一句谜偈:
石牛对石鼓,黄金万万五。
老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张献忠兵败溃逃之时,将大量金银财宝封置坛中,沉埋江心。又置石牛石鼓,以作日后东山再起时查找标记。据说那石牛后人已寻到,就是不知石鼓在何处了。倘有朝一日有人寻到石鼓,那就黄金万万五了!整个成都就富甲天下了。
那石牛石鼓何在?传闻就在望江楼下水深处。成都老城,府河南河相抱,水从岷江上游雪山来,至成都东门两河交汇,过九眼桥便浩荡成江,水势汹涌。一江碧波漫天云,欢畅奔到望江楼下,却又沉沉缓缓,绿意深深,显见得是处碧水,正是藏龙潜蛟处。再过去,绕江楼竹林一转弯,破卵石堰坝而下,便天宽地阔,任蛟龙奔舞,直泻千里平畴绿野之中。
那金银财宝不会流散到田野垄亩之中,为村夫野老所得吧?
于是官府差役,城里浪人,便代代于此潜游查访,淘沙掘河。金银无影,石鼓不见,却将那一段江水弄得愈发深沉了。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运动风潮之中,倒是成了绝望者绝好的自尽归宿,每隔几天,便有一具浮尸吓得戏水蒙童光屁股爬上岸。
我带李明敏去那天,偏也是巧,又撞上人们在围观这新景色。李明敏看得恶心想吐,我便扶她至破楼亭下歇息。她用手帕掩了半天口鼻,才说,你们成都也真是阴得可怕,天阴地阴人阴,哪像我们北方,冷也冷得嘎嘣痛快。
我说,那你就回去过冬吧,干吗又跑出来?
她说,是呀,我也没想到,北京、西安、兰州、白城,再到你们成都,跑了半个中国,还是没跑出个不烦人的地方来。
看你下一步又往哪跑?
我还跑月球上去呢?她斜我一眼,瞧你这人,别人心闷,你就说不来两句开心话?
我说,谁不闷得慌?你看我家那个样子……算了,你到我们这儿来,总不能让你也跟着发闷,走,别老坐着,越坐越冷。我们转转,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有啥好看的,这破风景,像个废园子。她说,但还是立起了身。
我说,破风景才有看头,废园废墟里才有名堂。
这话说得她有点劲了,挽住我的手,笑一笑说,你这人说话,才有点名堂。要是你再高一点,有一米八,我真的可能会考虑嫁给你。
不害臊!
那是因为你没有这个高度,我才这么说呀。傻气!她笑得弯下了腰,坠在我臂弯上。
我当然得还击还击,我说,你别得意,等我找到了小玉,你看我……
我还没想到词儿,她又接上了,哼一声,得了吧,你那个宝贝小玉,听你说的,其实跟央金一样,连边都还没挨过呢,都叫单相思,自个梦得美罢了。同志,得讲点实际,来点革命现实主义。
我偏实行革命浪漫主义!
假!老假!绝对有病。那我问你,过草地那晚上,你对我实行的啥主义?嗯,讲呀!她盯着我问。
我愣了愣,脸发烧了。
哼,还算有脸皮的,知道脸红。不过呀,我告你,你也别心里美,那也不能叫现实主义,至多不过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调和。懂吗?傻小子!
我说,不懂!
穷装!她一戳我的脑袋。
这时我们已走到公园后面竹林处。革命时期,早已无所谓公园,荒荒的,本来就没啥游人,这后面就更清静了。我趁势抓住她的手,站住了,说,那我就实行彻底的现实主义,如何?
她望住我,说,跟谁?
我盯住她的眼,就跟你!
得了吧,别跟我穷逗,还是跟你的梦中情人吧。
她一扭身,我把她的两只胳膊拽住了,扳转来正对着我,我说,不,就跟你!
其实开始确实是随便说着玩,可说到这份上,我真的有点心血来潮了,嘴里都在喷着热气。这一下轮到她脸上起红云了,但眼睛只闪躲了一下,复又对住我,小声嗔道,你看你那眼睛,狼似的。
我不吭声,仍然只牢牢地盯着她的脸。我知道自己这时确像一头饿狼,眼睛发红发狠。她终于低下了头,轻声说,你要真是……我愿意的……可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就这样好……
你说呢?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拧着我胸上的纽扣。
我仍然没吭声。但我心里清醒,我完全赞同她这个意思,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别看那一瞬间我心里在发狠,很像只要她一点头,我就真会饿狼一般扑上去。其实,我极可能做不到的,可能至多也不过同过大草地那一夜一样,和她紧紧地拥抱一阵而已。她借用的彻底的现实主义我并不是不懂,但潜意识里根深蒂固,觉得是必须得跟要与自己结婚的女子才能干的。而那时,我的确还压根儿没考虑过结婚这种问题。结婚,也许是要一个人感情激荡得相当充分之后才会考虑的事吧?同样是水,青春激情如溪涧江河,奔腾激荡不能止息,而结婚安家,则是高山上静静的湖泊了。
当时倒是有一点叫我颇惊奇,按明敏的狂性子,她既然已经对我这么好,要真的与我达到那程度,放纵一番,我相信她不会在意而会乐意的,可是……
她轻轻说了:我们不是一般,我要特别珍惜,懂吗?
这一次,我点了头。
她移开了眼光,瞄向竹林深幽处,又补了一句,声音更轻了,似竹梢的小风:我想,今后,我们会的……我们是永远的……
她是对的。初听这话,很空,但后来证明,她是对的。一个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女友,也够有幸的了。
我把她带到了竹林中的那块草坪上。
这就是现场?她又恢复了平素的调侃狂放神态,好似在扮演一个女警官。故意背着手埋着头慢步绕了一个小圈儿,手一指说,对,这块草皮上就是你那情敌的痕迹!
这当然是她胡诌的天方夜谭,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草也不知换了几朝几代了。
记忆掠回暑假,我从学校回了家。那时我在南充上大学。贯彻阶级路线,加之我高中毕业时班主任又有评语,定我为个人主义严重,不积极参加政治活动的落后分子,所以尽管我算堂堂成都七中的高才生,也只能勉强为南充师院这样的不出名的学院所接受。后来我是十分喜爱我那风景秀丽而风气朴实的学院,可才进去时,确实悲观得很。在校时,天远地远,特思念小玉,思念那些明朗快活的日子。可放假回到家,看见思念的人儿了,却又自卑起来,不敢主动去打招呼,眼睛偷偷瞟着,脚却不由己地往一边走。好像人大了点,拘谨的地方就越来越多了,男孩女孩之间的鸿沟就越来越明了宽了。我和她,你说完全形同路人吧,路上,小树林里,院内墙外,四只眼睛又不时要碰一碰。那时你还会有个感觉,其实正是嘴巴哑巴的时候,眼睛最会说话。可你说时不时眼睛都瞅着对方好像在交流情意吧,又毕竟没有用语言表达行动接触,那就还是生分。
我本身就有了自卑感压在心里,就更经受不住刺激。偏偏有个黄昏,我一个人埋着头在林阴道上散步,听见了她和她妈的对话。那进大校门的林阴道,两边粗壮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叶把整个一条路都遮盖完了,浓荫下走着,好似进入了一条绿色隧道。小时候是只爱在树林里溪沟边玩的,打游击、逮鱼、打鸟、偷果子……可现在好像有了心事了,成了忧郁少年了,便每每晚饭后去装模作样地散散步。我正心事重重实际是茫茫不知所思地走着,突然听见她两母女的北方口音了。
她们也在散步,就在我前面几步,光影模糊,我又埋着头看着脚尖在走,所以此前并未注意到,不然我不会走那么近的。小玉的妈妈,近五十岁了吧,可身材并未发胖,年轻时肯定很漂亮的,现在也不过脸上黑了点。她是省上的妇女干部,平素见人总是笑吟吟的,平和亲切,彬彬有礼。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虚她那微笑和亲切,总觉得面上是水,底里是冰。没来由,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赶紧收住脚步,转到梧桐树后。本想掉头的,又想多让眼睛伴随一下小玉的背影。两母女肩靠肩缓缓走着,更衬出小玉身材的苗条。她的个头已冒出了她妈,夏天,头发剪短了,脖颈修长白净,一条浅米黄色连衣裙轻纱般的飘逸,朦胧中仿佛里面的身影都隐约可见。我不敢把头抬高,只偷偷瞟着交叉迈动的两腿,那匀称白净的小腿肚子像在浅浅的水里漂移,令我想起才读过不久的伊萨柯夫斯基的诗,他是那样痴醉地赞美心上人的小腿,说假如他死了,化为骨灰,也愿让那灼热的骨灰追随在姑娘的小腿肚上。这一刻,我才理解了这诗,心弦强烈地震颤。你肯定有过这样的感受,如果你曾如痴如醉真心爱上过一个姑娘,那么她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美妙无比的。我那时就是如此,沉迷在苦苦的单相思中,小玉的一切,都让我激动迷醉。
我在树丛后缓缓跟随着。突然见母女俩站住了,小玉一扭身,声音高了点:妈,看你说的啥!妈是给你提个醒,瞧你这几天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妈怕影响你学习,明年该考大学了……
你别老啰嗦行不行?我自己知道。烦人!
瞧吧,我就知道是这样吧,一说你就发脾气。
你说的是啥嘛,人家过去不过跟我打打球,这会多久才回来一趟?又没上我们家来,我家门槛多高,谁愿来,影响我啥啦?尽爱瞎操心……
小玉随手扯了一把叶子,在手里揉搓,脸侧着,小鼻尖的小影影翘着,很气恼的样子。我一听,心尖儿都提起来了。这是在说谁呢?会是我吗?这念头一闪过,我气都不敢出了,只恨不得把耳朵伸过去。
不用我伸耳朵,她妈的声音送过来了:越说越不像话了,啥我家门槛高,没人愿来?你说话得注意点我们家的形象!
没啥形象!
小玉说着扭头就走。她妈跟上一步说,瞧你这孩子,惯坏了。好,妈不说了,可你得心里明白,那样的孩子,有啥出息,不要再来往。
小玉回过了头,张了张嘴,像要喊叫什么,可是终于没出声,回过头一溜快步走了,跑了……直到现在,我都常常责怪自己。不管咋样,那个暑假我都该想法跟她见一见的,哪怕就像以前一样,打打羽毛球也好,啥也不说也没关系。可是我的极强的自尊害了我,她妈的话像铁钉子一样深深钉在我心上,我让自己的心流血,甘愿长久地把伤口捂住,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没有再到小树林里去,从小我就有习惯在那里做操的。更没有再从她家门前的小花园走过。远远看见她或者她家里人的影子,我就大步走到一边去了。
那一个暑假,我觉得我长大了好几岁。我变得更阴郁了。父亲问我为啥闷闷不乐,不出去玩,我说,我想提前回学院去了,是的,我想回我那偏僻的朴实的学院去。我觉得那儿才是我的世界,没有人歧视我,我的心不会受到欺负伤害。
我悄悄地走了。当长途汽车从川大校门对面的车站出发时,我隔江望着那边校园里蓊郁着青春秘密的树林,咬咬牙,把心咬碎了。那时车到简阳石桥铺,要过沱江轮渡,船上望那一江苍黄的浊水,我觉得此江为界,我与那大城市再也没有关系了。过江后是一片宽阔的河滩,汽车在上面颠簸着,夕阳西下,余晖涂抹着人多深的茅草,一派苍凉之感油然而生。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天涯浪游人了……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我们学院有很多穷乡僻壤来的穷苦子弟,我和他们一起用洗脸盆煮红苕过年。我发疯地踢足球,我发现体育是最好的心灵清洗剂,一上球场奔跑跳跃,浑身大汗,便什么烦恼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而青春期,正是人生最多莫名烦恼忧愁的时期,所以,打球吧,亡命地冲刺腾跳,年轻人!
还要拼命地读书。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就是那时候走进我的生活的。从此,孤傲自尊伴我一生.这样,我有了许多的新朋友,平时无影,一到关键时刻,立即出现,与我一起共度危艰。
一年又过去了,我再回到家时,身强体壮,心灵充实,昂首阔步,一切不在话下。父亲很高兴,说我像个打铁匠。很多的话语中有一句关于秦家的,父亲说前不久有一天在门外碰见秦书记的夫人,很关心他的健康,还问你那个小儿子怎么样,好久没回来过了吧。本来我和父亲正谈得上劲,听到这里,我只哼了一声,便说要去找老同学玩,走了。父亲莫名其妙。
你以为我真的把小玉从心里剔掉了么?没。我说过,少年时代在心里扎下根的东西,是永远抹不去的。只是,现今我的心灵更强壮了,它已经不是风雨飘摇的小树苗,而是风华正茂的大树了。早晨,我又去老地方跑步,做操。我又看见小玉了,她也长高了一头,更有光彩了。我看见她在沙泥小径上徘徊,捧着本书在读,另一只手里拎着羽毛球袋。你猜怎么着?我竟平生第一次主动招呼她了,而且第一次就很漂亮,完全男子汉大丈夫风度。我一边慢慢跑着,时而一飞腿,踢得小石子碌碌转,时而一个腾跳,扣排球似地,劈下几匹树叶,微笑着招呼她道:
喂,小玉,你好!
你……好。她惊讶地抬起眼,很晶莹。
大学考得怎么样?
还不知道,不过,可能……她没说下去,眼里阴了一下。
我马上将阴云从她眼里赶掉,我说,考了就别管它了。来,我们来较量一盘,现在,你更不是我的对手了。
来!她马上丢下书本,从袋里取球拍。
……
早晨,校园里空气特别清新。我听得出我的声音是那么爽朗愉快。我们两个都一身爽朗明快的色彩,像被雨水冲净了的沙泥地上那些青葱的小树似的。年轻,健壮,心灵充实,有信心有希望,就是好!这是人生最健康最有朝气的季节。
于是,心境像夏天的天空一般晴朗,日子如行云流水般松快度过。我和小玉之间又恢复了常态,有时打打羽毛球,偶尔也去游一下泳,当然不止我们两个,还要邀约几个伙伴。谈话多半是关于大学的问题,我的学院怎样,她报考的学校如何。纯粹学生间的交往一般,明朗,轻松,愉快。我已很满足。我很欣赏她剪的小男头,配上修长的腿,女运动员一般,但也从来没有向她说过,只自己在心里欣赏,就觉得已经够了。我敢说,在那一段时间,我心里反而明净得很,不曾骚动过一丝邪念,既无狂潮,也没有忧郁。太美好了,我健康的生命,那明朗的夏天!
只有一天早晨打球,我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教了她半天反手劈杀,她都做得不到家。大家兴致索然,便准备各自回家。我正抱上衣服要走,她有些迟疑地叫了我一声:
文询……
从小我在外面耍晚了,我们家的人就这么在小院四周喊我的,所以小伙伴也这样喊我,她也一样,只是很少喊罢了。
啥事?我转回身,今天,下午……去游泳吗?她有些犹犹豫豫地问。
我说,不了,我今天还要去一个老同学那里玩,下午回来不了。发现她脸上阴了一般,我又说,明天吧。
那,我今下午……
在家休息吧,今天肯定又是大太阳,出去看把你晒成非洲人了。我说。这就算是关心了。我没有说你皮肤那么白嫩,那时我们还不会说这种话。
她还是站着不动,没回家的意思。低头用手指捋着羽毛球上的羽毛玩。
我说,再见!
她不应声,却没头没脑问:你说望江楼后面那些竹林里有没有蛇?
蛇?不知道,也许吧,今下午不游泳,我就只有到那里去……
干吗只有?不想去就不去嘛。
有人今天要来看我爸,妈要我陪人家去看竹子……她又埋下头去,脸上飞起一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