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只觉得她脸红红的更好看,哪有其他的联想能力,便说,有人一路还怕什么,人多,有蛇也不敢出来。好啦,你去玩吧,我也得走了。
说走,我就走了。那时吧,就这样,我的心境就是夏天的天空,有云掠过,也多是轻柔明亮的白云。阴云已随我的健壮而消失。我心中基本上不存在什么疑虑之类。对小玉呢,我当然还是非常非常喜欢,认为她是天下最美好最青春的姑娘,可是这种喜欢,只要能有时和她在一起玩玩,心灵就满足了,滋润了。我还有其他很多的事要做,在家读书,学写文章,和老同学玩,等等。真正年轻健康的心灵就这样,兴趣广泛,丰富多彩,生活天地比蓝天还宽广。只是中午和中学的老同学们一起吃饭时,大伙摆起一些恋爱故事,有一个同学说有一次在望江公园竹林里看见一个女同学在和一个男的亲嘴,大家哈哈大笑,说想不到,那女生原来在学校里一本正经得很嘛,嘿嘿,想不到!这时不知咋的,我笑得嘴巴还未合拢,手中的筷子却掉地上了。下午我没和他们去看电影,找个借口跑回家了。
我说不清那时想了些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不安不踏实,也说不出更多名堂。回家洗个脸,把汗水打湿的背心换了--好多年夏天,我都只穿背心短裤的,就拿一本书假装到小树林里看书,眼睛却透过树干瞟着小玉家的小院,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算我回来得及时,不一会儿,就看见小玉的妈送客出来了。是个年轻军官!我看见小玉的妈笑嘻嘻地挥挥手,小玉就在头里领着那军官走过来了。
我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看他们从树林外经过,向大校门走去。小玉始终走在头里两三步,那军官在后面跟着,说,我爸这次专门带我来,说你们这旁边的竹特别好,还有一种人面竹,可像人了。是吗?玉妹。
还有蛇!小玉说,走得更快了。
我算是做了一次贼了,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刚好够看得见他们背影的地步。幸好还是午睡时间,太阳又毒,路上没碰见几个人。
出川大校门沿河堤走不几百米,就到公园了,他们买票进去。我一看,糟了,身上只背心短裤,没带钱。远远探头望进公园门洞去,青青幽幽已不见人影,心里更急了。翻身便下了河堤,塑料凉鞋着水边,溜到侧面石栏杆处,四下张望张望,没人,便耸身一跃,翻进园去。
更像贼了。
进去了也还得继续做贼,猫腰眯眼,蹑手蹑脚地探着走,生怕不小心哪个弯角处哪丛花木后突然撞上了。
算倒霉,转悠了两圈,就没有再瞧见两人的身影,好像化了似的。心里正急着,忽然想起同学讲的那女生在竹林里跟人亲嘴的事,便直奔后面去了。这儿游人更稀了,人少目标大,我就更警惕,干脆一猫腰钻进竹林里,透过缝隙往外面亮处寻。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钻到一片竹林尽处,正说穿过前面一块草坪,抬眼却触到了两人的背影,坐在草坪边的石条上歇息。一人坐了一头,说着话儿。
小玉摸出手绢拭汗说,这就到头了,没啥看的了。
军官说,我爸说得玄,其实也没啥好看。比我们南京的公园差远了。
小玉站起身,不好看就回吧,你爸还等着呢。
我爸不着急,他就是要让我们多玩玩,说我两年没见过你了,应该好好聊聊。哎,玉妹……听他叫玉妹,我觉得好别扭刺耳,北方老窑洞里叫的似的。
小玉没吭声,仰起小鼻尖瞅着天空,用小手绢扇着汗。
军官也拭一把汗,摘下军帽来扇着。很漂亮的一头浓发,吹的拿波头。他直勾勾地盯着小玉,半晌又说,我们二炮要读五年,明年该毕业了,爸说分回北京总部没问题。玉妹,你也到北京来上大学就好了。
小玉说,我考得不好,上不了。
没关系,找你爸去说说,准有办法!
啥办法?找关系?我爸不是你爸,自个都管着大学,能乱来?
小玉回头瞪了他一眼,又说,得,别说这事了,烦!回吧,我还有事。
啥事?军官听话地站起身。
嗯……下午还有人约我去游泳。
游泳?好呀,在哪?我陪你去。
谁要你陪,我自个有腿!
小玉说着,拔脚就走。那小子这时却像发了疯,大跨一步,拽住小玉的手,声音发颤地说:玉妹!……
小玉一愣神,脸上红云滚滚了,白云阵阵了,拼命扭了扭手,可是没扭脱。那小子竟把脸凑上去了……
啪!一坨干泥巴狠狠地打到他背上。他一抖,小玉跑了。
泥巴当然是我打的。我一直藏在他们身后的竹丛中,牙巴早咬得痒痒的了。
……
从我们家出来,经过小玉家那已成了坟茔似的小院时,我给李明敏讲了小玉的事。这事原来轻轻松松,一直像夏天的云,最多有点阴晴变化而已。可自从运动开始,几折几腾,世事大变,晃眼间燕去楼空,小玉随她的全家不知去向,这云就不是云了,变成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我也好想向人倾诉一番。也凑巧是李明敏这女子,我觉得唯有她还能理解此情,便对她断续讲了一些。然后领她去望江楼转转,顺带也“凭吊”一下那“现场”。
我说李明敏,哪有啥草地上打滚的情节?尽按你自己的路子乱添尾巴。告诉你吧,那会儿的人纯洁多了!
李明敏撇撇嘴角,说得美,火候不到罢了。当然啰,都像你那个样子,一本正经,打打球啦,读读书啦,开会念经那样儿说说话啦,一辈子也甭想谈恋爱!你看,好端端一个小玉,还不是拿给你自个吹掉的。
我说,没吹呀,只是现在找不到人了。
不是那码事,别自个安慰自个。天下有这样的事儿吗?搞了七八年,还是那水平,连边都没挨过,早迟得吹掉!哪个姑娘能这么干等着你?
那你说该咋样?
这还用问吗?简单明了得很呀,你要跟她约会呀,看电影呀,晚上出来溜达呀,到时候你小子就得大胆点,亲人家一下呀,嘿嘿,你这人,看着是个汉子,怎么这么不中用!我说,你别说得那么起劲,那时候哪想过这些事,都还小,起码也得等人家大学毕了业再说吧。
那你就等吧,等到猴年马月,蛋煮熟了看还变啥鸡?我说呀,你那根本就不叫谈恋爱,纯粹单相思,那小玉可能心中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呢。
我有点不高兴了,回她道,人家可不像你……
话未说完,她又变脸色了,得,我就明白,你纯粹是一时空虚,把我们当你那宝贝小玉的替身。男的,都这样!
我自知失嘴,忙说,你别这样说,我绝对没这样想过,小玉就是小玉,你明敏就是明敏,各人是各人……
嗯,我看还要加一个,央金就是央金,X就是X,Y就是Y。
她又笑了,道,我看你这人,怕一辈子也定不了型。
不是这码事……我也不知该咋说了。
李明敏叹口气,别想那么多了,听其自然吧,你这人我看得明白,也就是心里想想,干不出坏事的。其实我也理解,才上大学的时候,我这么野性的人。还不是跟你那会儿一样,至多不过爱做做梦罢了。还不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成天钻书本,想当个心理学家,偶尔谈谈情,也纯得不得了!哪像现在,无事可干,啥都看着烦,就随便随便吧,比起来,还多少有点真诚有点情趣,嗨,有时我想想,真跟做噩梦一样,我一个北京的大学生,现在不是在校园里读书,却莫名其妙天远地远跑到这儿来了,人也变得这么野了,这是咋回事哩?
我也没话可说。只有萧疏的竹林,簌簌地在风中飘落着枯叶。远远江边,隐隐传来凄厉的哭嚎……
回成都已三天了,还没有长征队的消息。没有电报,也不见人回来。几乎每家人我都去过了,回来就忙着送信。今天又分别去了黑娃和秋萍的家。家长们都焦虑不安。原来秋萍没有父亲,过世得早,她妈倒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在一个工人组织里当小头目。看了女儿的信,就找人抄成了好几份大字报,把秋萍带回的照片也放大了几张,加上醒目的大标题,贴在了几条大街上。不少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事件了。看着秋萍那天真烂漫的照片和激情的信,无论哪一派的都非常同情、关心。
把李明敏送回川大学生楼她一个老同学处,我就回家了。几天来忙忙碌碌,东奔西跑,我还没来得及跟父亲多摆谈摆谈。其实说来哩,好像也没什么好摆的。出门这么久,走了一大转,按说沿途风光见闻很有说头吧,可是那时节没这兴致。长征队的遭遇,我更不敢摆,怕老人又添心理负担。回来看成都看家里,也正如李明敏说的,天阴地阴人阴,一切还是老样子,不见一点起色,一点新样。什么都不死不活的。快临近春节了,可街上一点气氛都没有。灰不溜秋的天,灰不溜秋的地,灰不溜秋的人,一切都灰不溜秋,看得人心里也灰透了。
父亲也还是那样,人老了,好像就定了型似的,看不出啥变化。瘦瘦的,耷拉着半瘫的肩头,扶着木杖,如同一株枯干病树。他说现在各派组织一忽儿联合,一忽儿又争斗不休,但不管哪一派开会,都要把他们这批老牛鬼、死老虎揪去站台子。一斗就是半天,他一条腿瘫着,站着站着自己就垮下去了,跌坐在地上。好点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坐完了事,恶点的,上来就是几下拳脚,硬拉起来再斗。
那时,我们家的噩运还只是开头,还没有扫地出门,运动初期的抄家也主要是抄走了一些字画文物器皿书籍,家具尚在,他还有沙发可坐。父亲坐在那上面,说着,不住地用木杖气愤地敲打着地板。末了长叹一口气:我总算比你杨伯伯、汤伯伯好多了,天冷了,还不知他们关在昭觉寺如何呢?
……
他是说的两位老作家老朋友,沙汀和艾芜。杨伯伯被抓我是知道的,那还是大热天,我在城里看大字报,正在春熙路北口,突然听见对面人声鼎沸,几辆解放牌大卡车缓缓驶过,喇叭里口号声吼喊得炸耳朵。挤过去一看,一辆车头上跪着个人,正是杨伯伯,两条汉子一边一个,拧臂按肩将杨伯伯撑着,所谓坐“喷气式”。一绺头发披搭下来,已看不见他那瘦削的脸,只恍惚觉得那灰蓝布中山装裹着的瘦小身子马上就要垮架了……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当即仰面痛哭,不住地拄杖叹息。
令我惊异的是,此前半年,两个老朋友才斗过一次气。那是春初,“文革”尚未正式拉开大幕,我陪着父亲去到省文联,看望杨伯伯。两人本来谈笑如常,一下不知说到什么话题,父亲老脾气就来了,破口大骂台上一些红人,包括那时正红得发紫的姚文元。什么东西,批这个批那个,咋不批他的老子呢?混账!也不知道哪个在给他撑腰,太霸道了,谁还敢讲话,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