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激动,便手杖笃笃敲打地板,因偏瘫而歪斜的嘴角也噜出白沫。这时我就见杨伯伯的脸色刷地变了,他瞅一瞅窗外,声音压低了,但口气严厉,制止道:如稷,你莫要一天到黑张起嘴巴乱吼,现在的情况,你不懂--
我是不懂!父亲一口打断他的话,更激动了,站起身,浑身都在发抖,说,你了解,你是书记!我就是不懂你们内部在搞啥名堂,这样子搞文化人,恐怕比国民党还不如!
如稷!莫乱说话!杨伯伯也站起来了,厉声喝道。
不让人说话,我就走!父亲气得歪扭了嘴角,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拄,扭头就走。
我从小看到他们交往甚笃,这么些年来大约还是第一次争吵得这么厉害,连我都吓住了,也懵住了。父亲余怒未息,回到家中仍然骂骂咧咧,说这人当官当大了当久了,不是文化人了,今后再也不去他那里了。
果然也就没去。而后来,他当然明白了。好多事,他确实不懂。大家百姓也不懂。连说他不懂的杨伯伯恐怕也未必懂,要不,咋会在四川被第一批点名揪出来,关在监狱里去了?
听父亲说起杨伯伯汤伯伯关在昭觉寺,我又想起小玉来,便问他听没有听说秦家现在关在哪里?父亲摇摇头,说现在失踪的人太多了,他们家,有说也关在昭觉寺的,有说押回北方老家了的,还有说被部队保护起来了的,弄不清楚。
我上阁楼去了,把小玉的羽毛球拍拿出来,慢慢地抚摸,想起那些年行云流水般的快活日子,小玉挥动球拍的身影,那清脆的北方口音,说出话儿来一个词一个词像清清流水里晶莹的小石子似的……突然觉得心里好深好深地痛,禁不住一滴泪水溅落在球拍上。
我决定去闯一闯昭觉寺了。
李明敏答应陪我同去。这两天她跑了些地方,见了一些熟人老同学,得知了一些新情况。全国大串联上面已招呼停止,慢慢在收口了。听说春节过后就必须回学校去。现在就等罗军来成都一块儿回北京,不知咋搞的,他们还没有消息。
她笑笑说,这小子没准真跟你们那位秋萍玩疯了吧,乐不思蜀了。
我说,问题是一个人都不见回来,电报也没有一个,别又出啥事了。
不至于吧,我看现在形势好像和缓些了,不像还要出大事的样子。
她宽我的心,但我总觉得不安。我一个人逃回来,自己总觉得有点临阵脱逃置大伙于不顾的味道。随着回来天数的增加,这想法就愈压迫我的心,头天晚上到秋萍家去,她妈已经在说,他们一些家长商议了,要是再等两天没消息,就准备一块儿去白城。
李明敏说,你这人命债也太多,一桩一桩地还吧。现在还是上昭觉寺去,就算寻不到你那小玉,也算是给她烧了香还了愿,了了心事。
她在同学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我呢,上高中时爸给我买了辆“凤凰”,去南充上大学时就卖了,现在还没有车。好在有天瞅见大操场边树丛里躺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像是谁扔了不要的,我便顺手牵羊给收容了,敲打敲打,擦一擦,还能骑。就是没有铃铛,没有刹车,只剩了架子轮子,所谓“三无牌”的。管他啥牌,能凑合用用就行。
昭觉寺在北门外青龙场附近,小时候我去过一次,很远的。成都城那时还龟缩在府河以内,所谓穿城九里三,比现今小多了。我和李明敏骑了车,从川大出来,过九眼桥、东门大桥才算进了城。李明敏是老骑车的了,手脚野,骑高兴了便不依规矩,老爱绕点花子。幸好那时车少人少,没撞谁身上了。但骑到东大街街口,横里突地驰来一辆军车,那时也没有警察指挥交通,险些就把李明敏给撞着了。好在李明敏人高,没摔一跤,左脚一点地便站住了。那车也刹了一脚,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一句,又开车走了。李明敏气得翻翻眼,骂:这臭小子!我说,你信不信,我骑这破车也追得上他?你看着!
说罢,我一弓身,便蹬车猛跑。那车嘎吱嘎吱响,但轮子还是转得飞快。我这人在这些方面就是好争个输赢,眼睛咬定了前面汽车,脚上加力,非追上它不可。
那司机恐怕是从倒车镜中看见了有人追他,车也猛然加了速。我才不怕呢,它快我更猛,风呼呼地扇过,这时我觉得只要我用力,世界上没啥不能被我超过的。年轻的我,真的浑身是劲,长了铁蹄插了翅似的。
整整追了一条街,要到前面路口了,眼看着那汽车尾部已接近我的眼睛,突地,只听嘎一声,紧接着砰一声,那车一个急刹,我的车立即撞上了它的屁股,猛一下,我被弹了起来。
这一下真是快,时间准是在打溜儿,我耳里听见人们啊地惊叫,但那叫声还未落地,我已经在地下一个滚,又弹起来,稳稳站住了。
摔了一跤,我还觉得更爽气,拍拍身上的灰,对气咻咻蹬车赶上来的李明敏说:咋样,我们这些人反应好不好?
她说,吓死人!那小子准是故意的。真没摔着?
没事!开玩笑,我是足球守门员,等于是一个鱼跃扑球。
哼,你哪!
人确实没摔着,可那破车却瘫痪了。李明敏说,咋办?
我说,凉拌。反正也是捡来的,不要了。
一脚把那车蹬到路边,我说,这一下只有我搭你了。
我搭你!她说,口气也顶爽。
好吧,我享受一盘。我跳上后座,发现路边人们都顶惊奇地瞪着我们,大约心里在想,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对疯子?
我得意地一笑,一手勾住李明敏的腰。
嗨,年轻,年轻就是好,做啥都爽气!
可车出北门,我一下想到这是去寻小玉,那手便收了回来,随即跳下后座,执意要李明敏与我换了位置。我说,你太慢,让我来蹬你,我本来就是拉车蹬三轮的料。
我看你是当土匪的料。她说。双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说,行啊,那我们今天就是去劫狱。
对,劫出你的宝贝小玉来!
笑话是这么说,可等我们气咻咻赶拢,却傻眼了。
这哪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昭觉寺呢?那时一出青龙场口,便望见半天云似的黑森森一片大树林,藏着个大寺庙。四周田亩开阔,中间黄泥路上,沿边排开各种小吃摊点,卖竹木器具和风筝风车之类小玩意儿的,携儿带女的游人也络绎不绝。是春天吧,麦地翠绿,油菜花金黄,蜜蜂儿嗡嗡叫。还有田间小路上,烧香拜佛的乡下老太婆,盘个腿儿坐在鸡公车上,呀吱呀吱懒悠悠儿响。特别印象深的,是那寺门前几株摩天大柏树,黑云般的树冠,好多的白鹤灰鹤纸片儿似的在上面飘进飘出,蓊郁的香火烟味阵阵扑鼻,真觉得到了菩萨仙界一般。
可眼下呢?四周田土凋敝,一片灰蒙蒙的,不见几个人影。那些大树,也空了枝叶。有几匹战马在围墙边上啃着干草。隔老远就瞄见庙门口站着的武装岗哨了。一派萧条肃杀景象,人未近前,心里先自凉了。
我们隔老远站在荒路上,正犹豫着,却发现门口又多了两条人影,朝我们这边瞄着,交头接耳。
李明敏顾我一笑,瞧,真把我们当成劫狱的了。
我这时已无心思说笑,把车一架,说我先去问问吧。
李明敏一把扯住我说,你毛脾气,还是让我去问。
她刚上前两步,一个背枪的士兵迎出两步大声喝道:干什么的?谁让你们上这儿来了?要送东西,通通交给组织上,检查了统一交过来。
李明敏也大声喊道:同志!我们找个人!
找人?不行不行!这里不准见人!
李明敏还想嬉皮笑脸,那人已刷一下从肩头上下了枪,提在手上,厉声喝道:快走快走,这儿不能来!要找什么人,去警备区开介绍信!
我们只得垂头丧气往回走了,我蹬车也没了劲。两人半天没吭声。
好一会儿,我感觉到李明敏的手把我箍得更紧,头也靠在了我背心上。她说,你这个小玉,现在我倒真想见一见了。
那天下午,李明敏本来要跟她的老同学去玩的,可到时候她又改了主意,要陪着我,跟我上我的学校去。
看你这丧魂落魄样儿,咱可得提高点革命警惕,别让你也一头扎望江楼下去了。她取笑我说。我也苦笑了一下,可惜我跳下去也沉不了底。
说认真的,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看,等罗军来了,你干脆跟我们一块儿上北京玩玩吧,咋样?说不定等你玩一趟回来,你的小玉也在家里了,那多好,省得你在这儿一天天发闷,要不了多久,准闷出个白发小老头子来,多可惜了你这么个大小伙子。
我叹口气,是呀,你要能多待几天也好,你再一走……
那哪成呀,不是都在说春节过后要开学吗?就这样好了,你跟我去北京算了,实在等不到罗军我们也走。长城、颐和园,等你玩够了,小玉也有消息了,我把你再交给小玉,保证完好无损。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这嘴……好吧,再过两天就走,下决心了,陪你去北京!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擂了我一小拳,道,瞧你说得多严重,下决心了,陪我?到底是谁陪谁呀?嗨,想想倒真有趣,我要把你带上我们家了,我那老爷子的军功章脸怕要笑出花朵儿来,嘿,咱家敏子行呀,串联串联,给咱串回个大姑爷来,哈……
话未说完,她自个儿先乐了,笑得手舞足蹈,差点从车上掉下去。
我也笑,但还是只有那句老话:明敏,你这人呀……
放心,咱不会吃了你,吞下去也会吐出来,完璧归赵。我不说了吗?告诉你,咱李明敏现在还不会找姑爷,咱只找朋友,真朋友!说真的,有这号朋友,我不定还真的一辈子不想安家呢,那多累,哪有我一个人这样潇洒自在。
我放慢了车速,说,明敏,你这话我也听两三回了,说实话吧,开始我真觉得奇怪,不懂,可现在我倒有点赞同了,也许一个人,是要清爽点,这世上,本来就够烦的,难得有个自在。算了吧,你呀,不成!这次她不用拳擂,而是伸腿蹬了我的脚一下。车龙头拐了拐,差点没连人带车栽下沿河公路。
她没事似的,继续取笑我,你这人吧,跟我正相反,我是外表上浪,可骨子里呢,还属于理智型。你呢,表面上理智得很,可心里纯粹情感型,又花又痴。我倒是真在琢磨你这种心理。不说央金了,就说眼下小玉吧,过去守在眼皮子下,可好些年你也就那么过了,说不上有个啥够格的行动,现在人家一下失踪了,见不着人影了,你又猴急得要了命似的,恨不能马上逮在手心里,含嘴里化了。可我在想,要是真的她又跳到你眼皮下,你敢伸出手去吗?我看玄乎,不定还是跟以前一样,笨牛拉慢车,永远上不了坎儿。
我默她这话儿,不得不点了下头,说,服了,你还真是个心理学家。
这可不是吹的,我要是开个心理咨询诊疗所,保管顾客盈门。
那好,李大夫,先给我开个药方试试。
你?病深沉,没治,无药可救!
有你这号当医生的吗,无药可救?
她也笑了,说,其实也有救,像你这号的,就得认命。太容易动感情,一动就很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在心里越来越当回事,叫内心体验型吧。那你就认这一点,一辈子在感情上就活个内心体验,也算有意思,人生情趣只在其中了。
这话猛一听,我又觉玄了。想问下去吧,却不知问什么。
李明敏又踢我一脚,得了,这会儿别去体验,小心发闷真把我骑到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