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任教的那所学校叫德胜中学,从川大后门出去,便是荒郊,一条小公路傍着从望江楼下来的锦江河,往下行几里路便望见了。
学校是所新建郊区中学。一片绿色海洋包围之中,两幢红砖楼房矗立在一片废窑堡上,四周除零星农舍之外别无建筑,远远望去,它便于孤零零中显得颇为伟岸,其实呢,不过是一楼一底的矮楼房。传说那一带原是明清葬埋太监之类人物的官坟,难怪运动初期风云突变之际,便有鬼魂闹得人心惶惶。
学校虽小,又在郊外,却不知为何格外为上面看重。我分到该校见习之时,刚搞过一场运动,“四清”,只五十来名的教职工中,便已搞出了七八个各种名目的所谓三类、四类分子,扫的扫厕所,拉的拉车,各干其活,埋头思罪,不敢与人言语。吓得我等才跨出大学校门的见习教师,个个不寒而栗,算是又上了一堂跨入社会的专修课。而才不到一年,随夏初热浪袭人,更大的红色风暴又铺天盖地掀起,大革文化命了。这所学校居然又成了重点,六月伊始,便首批开来了运动工作组。
工作组一行五人,多数是军工系统大厂的干部,北方人,还算朴实,每天只笑嘻嘻地提根竹竿,赶鸭儿一般驱赶调皮学生进课堂。那些年轻娃娃已莫名兴奋坐不住了。唯有一个姓陈的眼镜,听说是什么局来的,白净面皮斯文相,像个文化人,不苟言笑,显得分外深沉,成天关在办公室里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谈话,一脸严肃,一屋神秘。就是他的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这里的野鬼游魂,应了当时爱贴的一个标签: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
那是他们进驻第二天,晚上。农历五月乡村之夜,本是相当宁静优美的。大自然才不管你人间在闹嚷折腾什么呢,夜天依然静谧,星光依然闪烁,稻禾嗞嗞地吸着水汽,玉米林格格地拔节生长,蛙鼓声此起彼落,轻轻敲着初夏夜的鼓点。阴沉与不宁不存在于大野,只郁积在人群成团的处所。田园包围中的小小校园,在一派生命力勃张的夏夜,仿佛独独窒息了一般。自工作组进校,晚饭后大铁门就关闭了,说是要警惕阶级敌人来搞破坏,内外勾结串联。城里分来这里就读的学生多半住校,晚自习也取消了,早早被赶进寝室,躁动而无聊,于是悄悄大摆各种色彩的故事,打精神牙祭,消度夏夜,消磨年华。教师们呢,除了几个钦定根红苗正革命的在工作组办公室无休无止地开会,其余都龟缩在宿舍中,黑灯瞎火窝着。没作业要批改了,课也不需备了,书也不想看了,年轻老师知己一点的在一起,本来也爱摆点带色的故事的,这时通没了兴致。凝止了,死去了。
我和向眼镜、刘国民党三个年轻单身汉同住一室。向眼镜是个风流才子型的青年教师,平常龙门阵最多,雅的雅成天上的星星,俗的俗成地下的狗屎,乐趣无穷,而此时也噤若寒蝉,只是在掐算,去年“四清”运动,苏修特务老岳他们挨刀,这一回,咦,看阵仗来势更陡,不晓得索索又要套到哪几个颈项上?……刘国民党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得好像特务在打暗号,嘴巴凑过来,还拿一只手掌遮住,说,喂,哥子些,今后不要再喊绰号了哇,喊本名!他本名叫刘治国,又因其父早年曾是川军刘文辉麾下的城防司令,故我们都戏呼其为“刘国民党”。阶级斗争的弦一绷,大家眼睛一亮,这称呼当然就万分危险了。他一点,我们就醒了,暗记明日之日起,万不可再呼他的绰号。
向眼镜已工作几年,社会上的事见得多些,又反过来点了刘治国一句:你娃娃还要注意倒,最好把你那个收音机摊摊收了,谨防人家告你偷听敌台!
刘治国连连点头称是,马上就开始动手清扫收拾。他是学校的实验员,理工方面十分精通,比一般理化老师强多了,只因无大学文凭,出身又成问题,才窝在这里。果然十年之后,他凭真本事被重庆大学物理系招聘,还很出了点科研成果,当属必然。
其实不只他,我来后渐渐才知道,这所不起眼的乡村中学,能人怪人还真不少。有说这批人多半都有这样那样问题,至少父辈祖辈有问题,才由城里集中发配到这乡间窝窝里来的。如那向眼镜,读书就是大学首屈一指的才子,教书又十分老道精彩,可就是屁股上有屎尿,出身不好不说,本人还有些风流艳情,发配此处留在教师队伍中已是相当对得起他了。
说来议去,好像只有我最干净,才出大学校门,尚未转正,一张白纸,周身轻松。于是二位拜托于我,万一有个啥事,务请多多关照,拉哥子一把。我自是慨然允诺。
正像特务接头一般在暗中悄声说着,突然一阵喧哗破窗而入。探头望去,隔操场见校门聚集了一片人影。门上的灯也拉掉了,看不清楚。不清楚就更觉紧张。一会儿又听见压低了的喊人声,跑动的脚步声。有人影从操场上跑过。
工作组去了!……咦,章老师他们也去了……
刘治国报告着情况。
肯定有事情!向眼镜从床上站起身来,声音沉沉地做了决策,走,我们恐怕还是要去,不然说我们大敌当前,不敢上阵。
刘治国说,对,真有事情也好,争取先立一功!
于是蹬上拖板鞋,我们三人便跑了出去。
形势果然是很紧张了,工作组在指挥着,叫老师学生们不要吵闹出声。陈眼镜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在讲话:……大家都少安毋躁,冷静沉着,密切观察,这里肯定有名堂!
于是大家顺他手指的方向伸长脖颈瞪大眼睛仔细张望。搜寻一阵,终于发现了,校门正对面,隔一条小河沟那边,黑森森的田坝里竹林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缓缓地明灭游动。平时未警觉,此时此刻此种氛围下确实有些怪异感。
鬼火!
半晌,有人一声叫,惊破了沉寂。这是个爱喝酒的历史教员,半老头子,“四清”过后才从城里一所名牌中学发配来的。他是走路等公共汽车都要喝酒的,随身带有一个扁圆小铁壶,走到哪喝到哪,喝得满脸青黄,独鼻头艳红,所以绰号自然叫何酒罐。他以往都是回城里家中住,工作组来了,宣布德胜中学的运动从此正式开始,便不准平时回家了,教职员工一律住在学校。大概运动虽然要求触及灵魂,但还未对烟酒茶提出革命要求,所以他老先生一说话,又喷出一口酒气。
他大约以为这是发挥他的幽默风趣和才学知识的时机,于是侃侃而谈,从明清官葬制度,蜀王宫内幕,太监地位一直扯到这片官窑兼官坟的来龙去脉,说是此处葬者多为宫中不规太监、罪斩官吏和偷情宫女,不是斩首无头,便是绞毙吐舌,累朝累代层层叠叠,若是挖地三尺,必见白骨骷髅,夜阑人尽,当闻鬼哭神嚎……
一席高谈阔论,说得真个鬼气森森!
大家正听得紧张而兴浓,突然有人厉声断喝:胡说!胆敢宣传封建主义!
这是一位革命教师,教政治的章老师,嗓门亮堂,上课讲话开会发言犹若撞钟,工作组颇赏识的。
酒罐的酒马上变成了一头冷汗,舌头一下就不灵了,嗫嚅着想解释,可我我我……我了半天我不出一句下文。
正这紧张时候,有人发话了:不错,也可以说是鬼火。
发话的是陈眼镜,俊白一张脸,眼镜片冷冷扫视一遍,才又接着说,不过,不是死鬼的火,是活鬼的火!
陈眼镜出语惊人,棋高一着,一句话如石击水,引起一片喧哗声。他不慌不忙,待大家沉寂下来都仰面望住他,才又一板一眼说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烈火燃烧起来了,一切牛鬼蛇神必然胆战心惊,无时无刻不寻思搞阴谋破坏,蠢蠢欲动。我们革命人民一定不可掉以轻心,要百倍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在哪里搞鬼,就在哪里把他坚决镇压下去!今晚上出现的这个鬼火,肯定有名堂!
他这一说,便犹如拉响了敌情警报,大家立刻严肃紧张起来,有的颈项缩了三寸,心头发毛,有的颈项长了三寸,紧盯敌情。提高了觉悟再看那远处火点,不住明灭游移,果然便有些鬼鬼祟祟,神神秘秘。明明灭灭,这不是有点像在打暗号么?游游移移,这不是在迂回运动么?电影上那些敌特活动敌军运动的情景,便立即活灵活现地浮现脑际。
大敌当前,革命师生便纷纷摩拳擦掌,争先请战。经过一番紧张商议,工作组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兵分三路,两路人马分兵包抄夹击,以革命师生积极分子组成,工作组分别率队,携带木棒菜刀等武器;剩下的都不准擅离职守,集中在校门一带,由陈工作组负责坐镇指挥,以防敌人声东击西的诡计。
陈工作组掏出钥匙,轻轻拉开大铁门,“革命军”便庄严出发。都像受过军训一般,一出门个个都自觉躬下身子,噤口无语,脚步儿刷刷而去。
依靠对象一出征,校园便更加死寂,失去了革命活力。陈眼镜也不再讲话,退上收发室台阶,只透过镜片,威严地注视着我们这一群。规矩的仍肃立门口,关注着前方动静,我们几个却就近散坐下来。向眼镜刚想划燃火柴抽支烟,陈眼镜马上低声喝叫:不准暴露目标!
这死寂最难熬,我正打呵欠,门上的人突地惊叫了:有情况!大伙起身去看,果然真有动静,那星罗棋布的小火点在上上下下地动,渐渐涌向一处。包围了?接火了?打起来了?……一切电影中的战斗场面又倏地在紧张的想象中演出。那种氛围中,连我都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了。但是,一忽儿,那些火点又渐次散开,依是如前一样缓缓游动。难道是我们的远征军遭了埋伏被围歼了?大家更添不安恐怖。
正当大家屏息凝神心中七上八下之时,却传来了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一忽儿,人影出现了,散散乱乱的,是自己人!
大伙一愣,忙迎上去。
原来那既非死鬼之火,也非活鬼之火,而是乡里孩童在水田里逮黄鳝,那明灭游动的火点,便是照黄鳝用的油壶火明子。
原来如此!
本来知道原来如此就如此行了,各人阴在心中,不必再说什么。偏偏我这人在看不顺眼的事情上特跳战,一想到瞌睡被白耽误了就鬼火冒,大声武气就吼了一句:安逸!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黄鳝泥鳅也该通通抓起来关起才对。
其他的人也不由跟着一片声哄笑。
第二天晚上我便不爱在学校里住了。老子怕又闹鬼火。我给向眼镜刘治国说。
刚吃了晚饭,校门还未上锁,我们三个趁这会儿到门外河沟里洗脚。洗了脚我便打算径直回家。隐情我没有说,秦小玉正在准备最后一次参加高考。前两次她都没有考起,不晓得她那个脑壳哪儿有点问题,一做数理化题就头痛。我今晚回去,至少明天早上在小树林里可以碰到她,关心一下。
刘治国大吃一惊:你娃连假都不去请一个?
我说,老子又不是犯人。
向眼镜是学文的,很敬重我父亲,他说,你回去看一下也对,看你爸那边有没得啥情况。你走没关系,不像我们。
我就走了,甩手甩脚地。近十里路,半个多钟头就到。
老向不愧比我多戴了副眼镜,看事情要有板眼些。我回到家里,看见果然有些不祥。我们住的西式小洋房,昏昏暗暗,只父亲书房里亮一盏台灯,大热天还拉上了窗帘。父亲正在忙乱翻检着旧文稿。继母在旁帮忙收拾,紧紧张张惊惊诧诧,说话也捏着嗓子。
才几天没有回家,怎么就这么个模样了?我一脑门子莫名其妙,便问他们在找啥。
父亲放下手中活计,抖抖索索点燃一支烟,歇口气才说,工作组进校了。
我心里一笑,说,我们那儿也来了嘛,搞运动咋会不派工作组。
爸说,这回运动怕不同以往……
哪回运动都不同以往。我说。我这个人不知道是咋的,偏爱在父亲面前发表不同意见,顶嘴。父亲老说我是“犟拐拐”,拗门脾气,跟他年轻时一样。
这一次他放过了我,只叹口气说:树大招风,我要有些准备。看今年这个阵仗,难说……我心里想,再整也整不到你头上嘛。不说解放前你就是爱国民主人士,写了那么多骂国民党特务的文章,解放后你也一直吃糖,颇受重用嘛。一九五七年反右,你不是还在大会上发过言批人家么?哪次运动都没说动过你,这回未必还找得到你头上。开玩笑!都说你年轻时胆子大火气旺,最敢说话打抱不平,咋个老了病了,就变得这么胆小了?
心里想着,觉得太没意思就转身出去了。那时我对父亲就这样,心里分量最重,但又常常跟他顶撞。年少气盛,兼之又把所谓名人看得太多,就以为有什么好了不起。不只他,包括那些名重一时的前辈作家、教授,他的同事朋友。我心中只有一些自己钟爱的世界级文坛泰斗闪耀光芒。
我出了家门,自然要去秦家小院外面遛一转。怪了,他家今晚也不灯火辉煌了。那小阁楼的窗口,多年来温馨我心灵勾系我魂魄之所在,也黑糊糊不见光亮。这么早就睡了?难怪你考不起大学,太不勤奋了。
怏怏地又走了一转,更感到纳闷,这教授们聚居的一带,今晚怎么这般清静,花园林荫道上不见人影。家家门庭少有灯光。
看看表,才九点过,那年月又无电视可看,便闷闷地回自己的小阁楼,伏案胡乱写了一些诗文散散闷气,无非是什么人生不得志,独在那静静的锦江边上参禅面壁呀之类。写完抬头望望窗外,又大笔一挥,写道,奇异的夜,电闪、雷鸣,却有清风徐来,拂荡出一弯清清亮亮的弦月,云云。读大学时代我就已经发表了些诗文小说,但最爱的还是在自己的小本本上信马由缰地胡乱涂抹,即兴挥洒。你要看了那些小本本,准会一塌糊涂。这个家伙,怎么一忽儿气冲斗牛,一忽儿忧伤莫名,思绪那么跳荡无定?嗨,那年月我就那样,一切不在话下,一切随意。一切的写作只当是练笔,要当作家就要当大的,二十年以后潇洒得差不多了才发起大冲击。我的身体太强壮,精力太充沛,激情太多太茂盛,我要先生活个够!
那一晚,尽管有些闷气,我还是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更没有噩梦。
第二天早晨也不错,如意、惬意。头晚好月亮,明天好太阳,这是规律。我去小树林晨操的时候,霞光已开始晕染那一片翠绿了,杨树的叶片在晨风中小铃铛似的簌簌抖动。空气潮润,清新,鸟儿啁啾,跳跃。林间沙地柔软洁净,我的脚如同装有弹簧一样,蹦跳自如。关键是我的眼睛多么愉快,终于看到我心中那美丽无可言喻的倩影了!
她姗姗而来,她像一只晨鸟飘进小树林来。
小玉!我在心中欢快地呼叫。
我只会在心中欢快呼叫,说出的话却是老成持重。在姑娘面前几乎一直如此,可能只有后来偶然碰上的李明敏是个例外。
她没有拿书本,也没有拿球拍。我问,像老师或者大哥哥:今天早晨不读读外语?
她摇摇头,倚在一棵香樟树下,望着我做弯腰运动,眼光有点忧郁。
我开始踢腿,说,脑袋读昏了?那就放松一下,不要搞得太紧张了,效果反而不好。
这么说着,就觉得她的确太劳累,脸色似不如以前那么红润。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抬手拂一下短短的额发,突然说,也许考不成了。
我一愣,停止了蹦,说,怎么,你不想考了?
她又摇摇头,没精打采的。
我走近一点,说,更像大哥哥的口吻了:不要失去信心,我有的同学还不是考了两次三次,结果考上了好大学。像我们那年,才考起百分之三十,好多成绩好的反而没考上,这有个机会问题。事不过三,你就咬牙把这次考了再说吧。